魏怀信今日准时被迂折拱醒,大狗毛茸茸脑袋热切贴他,蹭他,像个会动的钟鼓楼。自从有了它,每日作息规律,睡迟和睡懒觉的情况不复存在。“迂折,下去。”他推推身上的大狗,坐起身,这大狗壮实,方才压他差点喘不过气。诺金此时不知跑到何处,迂折兴奋围着他打转,从角落扒拉出藤球,叼起,尾巴来回摇动。它扑上来,立起身子,魏怀信尝试抱它,许是太久没有活动筋骨,或是迂折长胖,他使尽力气,也撼动不了。“乖,不闹。”魏怀信拍拍迂折,大狗识趣跳下,疯跑到庭院内。诺金踱进来,身上散发杜康味,与记忆某个身影气味不谋而合。“你又去他那里淘气。”魏怀信俯身摸摸小猫,杜康味闻多,自然不在意,他还没有准备去面对那人,或者说,面对那些问题的最终答案。诺金‘喵呜’一声,扯着他的衣角往外拉,庭院传来迂折高兴犬吠,拗不过诺金,无奈跟着出去。看到一个熟悉身影,瞬间僵在原地,动了动唇,扯出句:“......秦王。”
晨光穿过庭院稀疏的竹影,落在李岑碕常服上,勾勒出他略显僵直的轮廓。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只有迂折撒欢的犬吠和诺金绕着魏怀信脚踝的细碎声响,衬得这短暂的沉默愈发难熬。李岑碕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在魏怀信脸上短暂停留,便仓促地移开,落向一旁疯跑的迂折,仿佛那跳跃的身影能吸走他所有无处安放的视线。
“它……精神不错。”李岑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像是被晨露浸润过,又像是昨夜未散的酒气与疲惫共同作用的结果。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魏怀信身上撕开,投向那只撒欢的大狗,试图从中寻找到一丝可供言语的支点。
魏怀信只觉得指尖有些发凉,那句“秦王”出口后,便再无下文。他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沉甸甸的疲惫,以及那衣衫下透出的紧绷感。是了,他昨夜……也定然没有安眠。这个念头突兀地闯入脑海,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涩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李岑碕的目光看向迂折,大狗正兴奋地刨着庭院角落新翻的泥土,留下一串欢快的爪印。
“嗯……它一向如此。”魏怀信低声应道,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揉碎。他垂眸,视线落在自己微微蜷缩的手指上,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某种隐秘的触感——就在刚刚起身整理枕席时,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枕下深处一点突兀的坚硬与冰凉。那一瞬间的触感,冰冷而真实,像一道细微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魏怀信的脊背,让他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几乎是屏住呼吸,在迂折催促的拱蹭和诺金的叫声中,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匆匆将那方寸之地的异样重新掩盖。可那感觉却烙印般留在了指尖,此刻在李岑碕沉郁目光的注视下,更显得滚烫灼人。
李岑碕沉默地站着,晨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压抑的冷硬。他所有的感官似乎都聚焦在几步之遥的那个人身上,捕捉着对方一丝一毫细微的变化——那瞬间的僵硬,低垂的眼睫,以及那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他要主动些,把自己心意一点一点漏出来,盛满空洞眼神,又怕莽撞,斟酌几下,温声询问:“我们......你要去赏花吗?”,觉察自己借口粗劣,又慌忙补一句,“现在正是花季,开得盛,你......会喜欢吧?”
魏怀信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那枕下的坚硬冰凉再次硌在了心尖。晨光透过竹叶,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李岑碕那句“赏花”的邀约,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生硬地悬在两人之间稀薄的空气里,笨拙得几乎有些可怜,与他平日里杀伐决断的秦王形象判若两人。
那层刻意维持的、属于“秦王殿下”的冰冷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其下不易察觉的局促与……期盼?魏怀信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几乎将他灼穿的专注,却又在被他察觉的前一刻仓皇移开,只留下侧脸绷紧的线条和紧抿的唇。
他该如何回应?
拒绝,似乎太过残忍。那声音里极力压抑的沙哑,那眼底无法掩饰的疲惫,都像细小的钩子,牵扯着他心底某个角落,泛起一丝不合时宜的酸软。可答应?他几乎能想象自己站在花丛中,身边杵着这个周身气息都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硬弓的男人,那会是何等窒息的场景。答应吧,趁这个时候,给自己混乱的思绪做个了断,人总是要大胆又小心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竹叶筛下的光斑在李岑碕肩头无声跳跃。魏怀信终于抬起眼,目光没有直接迎上对方沉甸甸的注视,而是虚虚落在李岑碕紧束的腰封上那枚温润的玉扣纹饰——那质地,那形状,无端地与枕下冰硬的触感重合,刺得他指尖又蜷缩了一下。他喉间微动,咽下那点滞涩,声音轻得像拂过竹叶的风,却清晰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好。”
那一个字落入耳中,李岑碕胸膛里那颗悬在半空、被无形丝线反复勒紧的心脏,骤然失重般重重一坠,随即又被一股汹涌的暖流猛地托起,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成功了?他竟答应了?那点笨拙的试探,那丝小心翼翼的期盼,竟没有被彻底拒之门外!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几乎要冲破喉咙,烧得他眼底发烫,但他强行按捺下去,只将那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在眸底,化作一点克制的亮光在深处闪烁。他绷紧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松了一分,紧抿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郑重地应了一声:“嗯。”
魏怀信垂眸,避开那骤然亮起又被他强行压制的炽热目光。他俯身,指尖轻轻拂过蹭在腿边的诺金柔软的皮毛,借这个动作掩饰指尖细微的颤抖。答应,是给自己一个了断的机会,也是给这份让他无所适从的纠缠画一个句点。他需要亲眼看清楚,这看似笨拙的靠近背后,究竟是怎样的心思。他直起身,指尖无意识地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袖口,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决然的平静,轻声道:“秦王稍待,容我更衣。”
待身影消失在门后,李岑碕不可觉察松口气,他挑的地方很刻意,藏着一点私心。城外郊野的小坡上,这个季节,盛开盎然野趣,父亲还未登基前,自己就爱去那个地方,爱躺在树荫下,没有战场厮杀,没有朝堂算计,只是一种沉浸与生命本色的快乐。那个地方,算是心里一个小小的静处。
“劳烦秦王久候。”
魏怀信的身影从门后重新出现时,已换上了一身青绿常服,衣料柔软,晨光落在他微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薄脆的阴影,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他步履无声地走近,刻意避开了李岑碕投来的、带着灼人温度的目光,只低声道:“有劳秦王引路。”
李岑碕喉结滚动,只沉沉应了声:“随我来,”忽而想到什么,“带上诺金吧,那里......有蝴蝶。”他不敢对上魏怀信目光,遮掩般唤来埋头刨土的大狗:“迂折,出门玩!”“出门”二字如同点燃了导火索,迂折瞬间爆发出更响亮的吠叫,庞大的身躯兴奋地跃起,围着李岑碕又转了两圈,湿热的鼻息喷在他手背上,尾巴摇得像面招展的旗。李岑碕借此机会率先转身,大步朝府门走去,步履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决断,生怕慢了一步,那点好不容易维持的、摇摇欲坠的平静就会碎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魏怀信的脚步不远不近地缀在身后,保持着一种刻意的距离,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诺金迈着优雅的步子跟在魏怀信脚边,偶尔抬起冰蓝色的眼睛瞥一眼前方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