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怀信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指尖捻着的花茎已被搓捻得微微变形,汁液渗出,染绿了指腹。李岑碕骤然拉近的距离带来一股温热的气息,混着阳光和泥土的味道,沉沉地压在他身侧,那目光更是如有实质,沉甸甸地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专注与……他不敢深究的灼热。
事情过去那么多天,他习惯封闭,尝试不去回忆,在深夜无眠,那日的记忆便强行闯入脑中,被迫细细咀嚼其中味道。先是苦,混杂屈辱和不甘,自疑和恨意,慢慢,苦味变淡,到现在,索然无味。他目光虚虚落在几步开外,一只彩蝶正停在一朵明黄色的野花上,翅膀微微翕动。李岑碕没有催促,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那专注的姿态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唯有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
“那日......我随你出巷,没跟上,”他神色平静,语气却容下颤意,“一个手捂住我......然后,晕了,”李岑碕撇过目光,不忍看他面上神情,他深深呼出一口浊气,胸腔大力起伏,要把五脏六腑全呼出来,“醒来时,就看见冯珉,他自幼喜欢我......可能是喜疯了,将我绑来。”李岑碕知道冯珉贪图他的意图,那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几乎要撑破皮肤,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强迫自己将目光钉在远处花海翻涌的浪尖上,不敢再看魏怀信哪怕一眼,怕那平静下深埋的屈辱会将自己仅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他......给我吃的饭里面下药,然后......”他拢好衣襟,撇开视线,诺金依偎在怀中,眯眼享受阳光,“把我摔在床上,有点疼,挣不开,手臂上的伤也扯裂了,”他伸手摸摸诺金,小猫细小呼噜声响起,“他就......乱摸,我趁他要咬我时,给他一肘,摔下床,跑了。”诺金像个大号暖炉,窝在腹部,暖和,带着小猫特有的焦酥饼味。李岑碕的呼吸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花海浓烈的甜香,那香气此刻却像无数细针,扎进他肺腑最深处,带来窒息般的剧痛。远处花丛里迂折追逐蝴蝶的欢快吠叫,诺金在魏怀信腹部发出的呼噜声,所有声响都扭曲着,放大了他耳中血液奔流的轰鸣。他死死盯着花海尽头那片模糊的绿意,视线却无法聚焦,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血红在疯狂翻涌。
“后来呢?”李岑碕猛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暴戾,声音依旧低沉得可怕,却多了一丝竭力维持的平稳,只是尾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他必须知道全部,知道那个畜生到底还做了什么!每一个细节都像淬毒的刀子,剐着他的心,但他必须听下去,必须记住。
魏怀信的目光依旧虚浮地落在那只明黄色野花上的彩蝶上,蝶翼翕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变幻莫测的光。他沉默了片刻,才继续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随时会被风吹散的低语:“后来……跑出来,就看见你。”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还有……巷口的光。”那束光,在那一刻,曾是刺破无边黑暗的唯一生望。
风似乎停滞了一瞬,卷起的花瓣纷纷扬扬,有几片沾在了魏怀信微垂的眼睫上,他轻轻眨了眨,没有拂去。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苍白得近乎透明。袖中那枚玉扣的轮廓,隔着衣料,清晰地硌着他的手臂内侧,冰凉,却仿佛带着一丝奇异的重量。他微微蜷起手指,将那朵揉皱的野菊攥得更紧了些,细碎的花瓣从指缝间飘落。
李岑碕的呼吸猛地一窒,仿佛被那双微垂眼睫上沾着的花瓣烫了一下。那句“巷口的光”轻飘飘地落进耳中,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他心口最酸软的地方。他几乎能回忆那个画面:魏怀信带着满身狼狈与绝望奔逃而出,骤然撞入那片光明,而自己就站在那片光里。
垂在身侧的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皮肉,粘稠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一滴,两滴,无声地砸在身下温热的石面上,洇开暗色的痕迹。他必须用这疼痛来压制住想要立刻起身、将那畜生碎尸万段的疯狂冲动,以及……想要将眼前这个苍白清瘦的人紧紧拥入怀中、隔绝一切伤害的冲动。两种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体内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碎。
“我……”李岑碕开口,声音干涩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砂纸磨过喉咙,“……来迟了。” 带着沉重的枷锁和滔天的怒火,却又在末尾泄露出无法掩饰的自责和痛悔。他不敢看魏怀信,怕自己眼中翻腾的情绪会彻底失控。
魏怀信指尖捻着那朵残破的白菊,花茎的汁液早已将指腹染成深绿。他清晰地听到了那细微的、液体滴落石面的声音,也捕捉到了李岑碕声音里那几乎撕裂的痛楚和压抑的暴戾。袖中的玉扣依旧冰凉地硌着,但此刻,那冰冷却奇异地没有带来寒意,反而像一块沉甸甸的锚,让他飘摇的心绪有了一丝依托。他眼睫微颤,沾着的花瓣终于飘落,视线虚虚地扫过李岑碕那只紧握成拳、指缝渗血的手,最终落回自己沾满花汁的指尖上。
“不迟。”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穿透了风声和李岑碕粗重的呼吸,“你……来了。”
这句话,不是宽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在那片绝望的黑暗里,那片光,终究是亮着的。他蜷了蜷手指,将那点绿色的汁液和残破的花瓣一起攥入掌心。
李岑碕的脊背几不可察地震颤了一下。那句“你……来了”,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带着滚烫的温度,猝不及防地烙在他心头最酸软的地方,将那翻涌的暴戾和噬人的痛楚都灼穿了一个洞。他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下颌线绷得几乎要裂开,胸中翻腾的情绪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作更深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他与魏怀信之间那方寸之地上。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烘烤着石面,可两人之间的空气却仿佛凝固了,只有野草在风中摇曳的沙沙声,和诺金偶尔发出的、细微的呼噜。
魏怀信能清晰地感受到身旁那具躯体里压抑到极致的风暴。他垂着眼,视线落在自己紧攥的拳上,指缝间渗出的那点深绿花汁正缓缓干涸。李岑碕垂在身侧的手,指缝间的暗色痕迹似乎扩大了些,一滴温热的液体无声地坠下,砸在灰褐色的石面上,瞬间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更深、更小的暗点。
那无声滴落的血珠,像针一样刺进魏怀信眼底。他指尖微动,几乎是无意识地,松开了掌心那朵揉烂的白菊。残破的花瓣和着黏腻的汁液,粘在他的掌心纹路里。他目光虚虚地扫过李岑碕那只紧握的、指节青白的手,最终落在自己同样沾满花汁的指尖上。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他,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迟疑,指尖伸向自己宽大的袖口内侧,摸索着——那里,除了一枚冰冷的玉扣,还有一方叠得整齐、质地细软的素色绢帕。
“你没有错,错的是他。冯珉在牢中,还有一口气,”李岑碕平复下心绪,戾气收敛,以防吓到眼前人,“如果你想见他,我带你去。”眸子恢复之前的深沉,没有过多外漏什么。
“在下不气,秦王气什么,”魏怀信摸索的动作极其轻微,指尖隔着薄薄的衣料触碰到那方绢帕叠出的硬角,又仿佛被烫到般蜷缩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抽出了那方素色绢帕,动作依旧带着惯常的克制,只是展开时指尖的微颤泄露了内心的波澜。那帕子干净得近乎刺眼,与他沾满深绿花汁、泥土和残破花瓣的掌心形成鲜明对比,“我不想见他。你,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