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岑碕执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杯沿抵着下唇,深褐色的酒液映着他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暗流。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那辛辣的液体缓缓咽下,喉结滚动,灼烧感一路蔓延至胸腔,却丝毫压不下心底那股无名的、混杂着某种被窥破隐秘的燥意。方才在魏怀信院中……那枚玉扣,那张字条……“岑碕”二字落笔时的决绝与此刻杯中酒的辛辣,在舌尖奇异地交织。
“偶尔换换口味罢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如同要灼穿那份挥之不去的、被看破又无法言说的窘迫。
裴炎那双精明的眼睛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带着点促狭的笑意:“换口味?我看是心里有事吧?这眉头拧的,快赶上解不开的死结了。”
李岑碕执盏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瓷壁上摩挲了一下,杯中的酒液晃了晃,映出他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抬眼,目光掠过裴炎探询的脸,投向宴席中央推杯换盏、笑语喧阗的人群。那些模糊的笑脸,嘈杂的声响,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只余下沉闷的嗡鸣。
“多虑了。”他收回视线,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灼烧着喉管,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不过是些琐事缠身,扰了清净。”
裴炎显然不信,但见他无意深谈,便识趣地不再追问,只嘿嘿一笑,举了举手中的酒皿:“得,秦王殿下说是琐事,那就是琐事。来来,喝酒喝酒!管他什么劳什子烦忧,一醉解千愁嘛!”他重新融入喧嚣的人群,留下李岑碕一人,再次被角落的阴影包裹。
喧嚣在耳畔鼓噪,李岑碕却只觉得周遭的空气愈发凝滞。指尖残留的,是偷偷塞纸条时玉扣冰冷的触感,以及笔锋划过素笺时那份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他从未用过“岑碕”这样的自称,尤其是在留给魏怀信的字条上。那两个字落笔时,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心惊的逾越和试探。他会如何反应?是惊怒?是羞愤?还是……会有一丝不同?
这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按捺下去,如同将一颗滚烫的炭火硬生生摁灭在心底。不能再想,他再次斟满酒盏,清酒在杯中漾开涟漪,映着他紧锁的眉峰和眼底深处那片无法驱散的沉郁。光影摇曳间,似乎又看见那双澄澈如猫眼、此刻却盛满惊惶的眸子,正无声地、固执地穿透喧闹与距离,直直望进他心底最隐秘的角落。他猛地闭了闭眼,仰头,将杯中辛辣尽数灌入喉中,任由那灼热一路烧下去,试图焚尽所有不该有的心绪。
酒入愁肠,非但未能浇熄那团乱麻,反似添了薪柴,烧得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李岑碕放下空杯,指尖在冰凉的杯壁上无意识地画着圈,那触感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焦躁。
“秦王殿下,”裴炎不知何时又凑了回来,带着一身酒气,脸上泛着红光,显然已喝得半酣。他大喇喇地在李岑碕旁边的空位坐下,一手搭上李岑碕的肩膀,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促狭的笑意:“我说,您这魂不守舍的劲儿,该不会是……在惦记哪位小娘子吧?说出来,兄弟给您参谋参谋?”他挤眉弄眼,自以为猜中了什么风流韵事。
“胡言乱语!”李岑碕猛地侧身,肩头一沉,避开了裴炎搭上来的手。动作幅度有些大,引得旁边几道视线投来。他心头那股无名火被裴炎轻佻的言语彻底点燃,眼底瞬间结上一层寒冰,声音不大,却带着刀锋般的冷厉,刺得裴炎一个激灵,酒意都醒了大半。
裴炎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地嘿嘿两声:“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嘛,殿下莫恼。”他看着李岑碕紧绷的侧脸和那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意,识趣地不再多话,心里却暗自嘀咕:好家伙,这反应,倒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
李岑碕不再理会裴炎,目光重新落回面前的酒盏,清酒酒香四溢,映出他眼底翻腾的暗涌。裴炎的玩笑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他极力维持的平静假象,暴露出内里那团混乱不堪、无法示人的心绪。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酒盏,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杯壁冰冷的触感几乎要被掌心的滚烫融化。那枚温润的玉扣,此刻仿佛正隔着虚空,烙印在他心口最隐秘的角落,沉甸甸地灼烧着,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回到府中,落个半醉下场,李岑碕匆匆瞥过小院,径直走向浴房,烟花地,人杂,身上沾满他人的信香,闻着就不舒服。温热的水汽氤氲升腾,模糊了浴房内精致的雕花窗棂。李岑碕褪去沾染了酒气与各色信香的外袍,随手掷在一旁的檀木架上,动作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他赤足踏入微烫的浴汤,水波荡漾,漫过紧绷的腰腹线条,试图驱散皮肉上沾染的、令他极为不适的陌生气息——那些混杂的、属于不同人的信香,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蚁在皮肤上爬行,黏腻而令人作呕。
他重重向后靠去,后脑抵在光滑的浴桶边缘,闭上眼。水汽濡湿了额发,贴在鬓角,思绪纷乱,他想不到如何与魏怀信相处,如何让人明白自己心意,太急躁冒进也许会吓到他,回想前些日子魏怀信师傅的告诫,人受不住第二次惊吓。
温热的水流包裹着身体,却驱不散心底那片冰冷的滞涩。李岑碕仰头靠在桶壁上,任由水汽模糊视线,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却是魏怀信那双猫儿般澄澈、此刻却盛满惊惶与抗拒的眸子。那眼神像细密的针,扎得他心头发紧。他烦躁地掬起一捧水泼在脸上,水珠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滚落。
他忆起魏怀信伤未愈时苍白的脸,忆起他因一点风吹草动就骤然紧绷的脆弱神经。自己今日的所为——那枚强行塞入枕下的玉扣,那张署了私密称谓的字条——何尝不是一种粗暴的惊扰?甚至比歹人所给予的更为隐秘,更为……诛心。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却搅不动心底那团愈发沉重的乱麻。急躁了,他无声地承认。那份在战场上运筹帷幄、于朝堂间步步为营的沉稳,在触及魏怀信时,竟溃败得如此彻底。那字条上“岑碕”二字落笔时的孤勇,此刻回想起来,只余下莽撞的灼痛。他本意是想抚平那人的惊惶,想用一点私密的温存驱散他眼中的茫然。
该如何相处?这问题比任何一场战役的布局都更令他束手无策。强硬的靠近只会将他推得更远,像惊弓之鸟,稍一触碰便要振翅逃离,留下更深的不安与戒备。可若就此抽身,保持那疏离冰冷的“秦王”姿态,任由他独自在那些隐秘的伤口和无措的茫然中沉浮……李岑碕胸口猛地一窒,仿佛被无形的巨石狠狠撞了一下,闷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
他缓缓沉入水中,直到水面没过口鼻,只留下眼睛以上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浴汤的温度熨帖着肌肤,却暖不了四肢百骸深处透出的寒意。水波温柔地拥抱着他,却无法抚平他紧锁的眉峰。一丝疲惫悄然爬上眼角眉梢,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他闭上眼,水珠挂在睫毛上,欲坠未坠。原来,喜欢一个人,当真是件蚀骨的孤独事。这孤寂并非来自形单影只,而是源于近在咫尺却不得不筑起高墙,源于满腔炽热却只能化作冰冷的克制,源于想靠近又怕灼伤对方的无尽踌躇。他像守着一簇极易熄灭的微弱火苗,既想拢在手心呵暖,又怕自己掌心的温度稍有不慎,便成了将它彻底焚毁的烈焰。
酒劲上涌,他迫不及待地想去见见魏怀信,闻一闻他身上的菊香,逗弄下迂折,更激进点,抱一抱他也成。他几乎被自己妄念烫到,猛地起身,带起一片水花四溅。温热的水珠顺着绷紧的肩背脊线滚落,砸在微凉的地砖上,发出细碎声响。这突兀的动静在寂静的浴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惊醒了那份被酒意和妄念烧灼的混沌。
他僵立在浴桶中,胸膛剧烈起伏,残留的水汽蒸腾着皮肤,却驱不散那瞬间涌上来的、几乎将他吞没的羞惭与后怕。何等僭越!何等荒谬!酒气混着水汽直冲头顶,烧得他眼前发花,耳畔嗡嗡作响。方才那一刹那的冲动,竟是想趁着夜色,带着一身酒气与未散的水汽,闯入那人休憩的庭院,去做什么?去确认那字条是否已被发现?去窥探那人看到“岑碕”二字时是何等惊惶羞愤的表情?还是……去印证自己心底那点隐秘的、几乎不敢深究的、被裴炎玩笑般点破的妄念?
李岑碕猛地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痕,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怎么能?前一刻还在懊悔自己的莽撞惊扰了他,后一刻竟又生出这等趁人之危的念头!这与他所不齿的行径又有何异?
水波渐渐平息,映出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那点被酒意催生的、不管不顾的孤勇,在触及魏怀信可能的惊惧眼神时,瞬间冰消瓦解,只剩下刺骨的寒意和沉甸甸的狼狈。他缓缓地、极其沉重地扯过干燥毛巾擦拭,穿上衣物,指尖残留的水汽尚未干透,便仓促地系紧了素白中衣的衣带。微风拂过面颊,带来夜特有的气味,安宁,祥和,洁净,没有白日喧嚣与浮尘。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急切,穿过庭院。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魏怀信居所的方向——那扇窗棂后,烛火安静地跳跃着,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轮廓。迂折细微的呼噜声,黎斯偶尔压低的轻语,隔着静谧的夜色,像一根无形的丝线,轻轻缠绕住他焦灼的心神。那缕若有似无的、属于魏怀信独特信香的清冽菊香,仿佛已穿透紧闭的门窗,丝丝缕缕地钻入他的鼻息,牵引着他体内所有躁动的、不安分的因子,鼓噪着要破笼而出。他逃难一般快步冲回自己房间,闷声盖上锦被,把妄念一同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