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吗?”黎斯走进来,随意坐下,诺金立即上前,伸出爪子扒拉他。魏怀信扔出藤球,藤球在空中划过,像一只低飞觅食的小鸟,精准滚落草丛间:“黎兄,最近怎么不见杜兄?”
“杜兄他接差事,没空,”黎斯摸摸诺金柔软肚皮,低下头逗弄,“这世上怎么会有诺金这么可爱的小猫咪!你说是不是,诺金?”他傻气的笑感染魏怀信,连带这眉眼弯起,望向一旁独自玩耍的大狗,注意到视线落在它身上,迂折欢快跑到魏怀信身旁,用舌头舔他,弄得他一手口水。
魏怀信笑着抽出被舔得湿漉漉的手,走到院中水缸旁,用手轻轻拨水,冲洗干净。黎斯依旧沉浸在与诺金的互动中,指尖挠着猫咪的下巴,引得诺金眯起眼,喉咙里发出震天的呼噜。阳光暖融融地铺满庭院,草木的气息混杂着泥土的微腥,将方才的喧闹衬得格外遥远。
“杜兄接了趟北边的差事,”黎斯终于抬起头,指尖还恋恋不舍地勾着诺金一缕橘白的绒毛,“走得急,说是过些时日才能回来。”他语气随意,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魏怀信的脸庞,像是想从他神情中捕捉些什么。
魏怀信“嗯”了一声,视线落在迂折满足地趴伏在脚边的身影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那卷书依旧摊在膝头,字迹在阳光下有些晃眼,他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黎斯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只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便迅速沉没。占据他心神的,依旧是枕下那块冰冷的硬物。方才与猫狗嬉闹时暂时被驱散的阴霾,此刻如同庭院里悄然拉长的树影,一点点重新聚拢,沉甸甸地压回胸口。
诺金似乎玩够了,从黎斯膝头轻盈跃下,迈着优雅的猫步,悄无声息地踱到魏怀信脚边,用毛茸茸的脑袋亲昵地蹭了蹭他的小腿。这熟悉的亲昵动作,往日总能让他心头一软,此刻却只带来一阵莫名的刺痛。他垂眸看着诺金那双澄澈的蓝眼睛,猫咪瞳孔在阳光下缩成一条细线,映出他有些失神的倒影。那倒影里,似乎也嵌着一枚温润沉默的玉扣,无声地质询着。
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玉石冰冷的触感,以及……另一只手掌传递过来的、不容错辨的体温。秦王……李岑碕……这两个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在他混乱的思绪里反复灼烫。那疏离的背影与这枚暖玉构成的矛盾,比任何直接的质问都更让他心慌意乱,几乎喘不过气。猛地闭了闭眼,试图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和这恼人的玉扣一同从脑海中驱逐。
再睁眼时,诺金已跳上了他膝头的书卷,雪白的爪子不客气地踩在墨迹未干的字上,留下几朵小小的梅花印。魏怀信下意识地抬手想拂开它,动作却在半空僵住,指尖微颤。诺金歪着头,蓝眼睛清澈见底,毫无阴霾地望着他,那纯粹的注视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他心底那片无法言说的惊惶与混乱。
“怎么了?”黎斯的声音带着点疑惑传来,他显然注意到了魏怀信这瞬间的失态和僵滞的动作。
魏怀信猛地回神,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指尖僵硬地落下,却只是轻轻拨开踩在书页上的猫爪,声音有些发紧:“……无事。”试图将注意力拉回眼前,落在黎斯身上,“杜兄北行,不知是何差事?可还顺利?”
黎斯抱起诺金,手指熟练地挠着猫咪的下巴,眼神却敏锐地在魏怀信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盐道上的事,老调重弹罢了。他那人你还不知道?机灵得很,吃不了亏。”他语气轻松,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凝滞,将话题转向更日常的方向,“倒是你,伤养得如何了?我看迂折那劲头,每日拖你出门,倒比汤药还管用些。”笑着看向一旁正用湿鼻头拱着魏怀信衣角、企图再次引起注意的大狗。
魏怀信勉强牵了牵嘴角,附和着“嗯”了一声。黎斯提到的“出门”,下意识地想起每日迂折半推半就带出院落的阳光、微风、市井的喧嚣……那些原本能带来些许生气的景象,如今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每一次踏出院门,心底总有一根无形的线绷紧,牵扯着枕下那方寸之地,仿佛那枚平安扣会在他离开的间隙消失,或是……被某个他不敢想的人收回。这份隐秘的患得患失,比伤口本身的钝痛更让他疲惫。
伸手想去拿旁边小几上的茶杯,指尖却因心神不属而微微发抖,杯沿的水晃了出来,溅湿了书页一角。墨迹晕开,像一小片无法驱散的阴云。他匆忙放下茶杯,指尖无措地按在湿痕上,试图抹平那晕染的墨色,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黎斯将魏怀信这一连串细微的慌乱尽收眼底。他逗弄诺金的动作未停,猫咪舒服得在他怀里摊成一张橘白相间的毛毯,喉咙里的呼噜声震天响。黎斯的眼神却沉静下来,探究的目光如同丝线,在魏怀信紧绷的侧影和那卷被茶水浸湿、又被人徒劳按压的书卷上来回缠绕。庭院里阳光正好,微风轻拂,草木摇曳生姿,迂折满足地趴伏在魏怀信脚边,这岁月静好的表象之下,他却清晰地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冰封的裂痕气息。那裂痕深处,似乎蛰伏着某种沉重而滚烫的东西,正无声地灼烧着他这位朋友。
魏怀信似乎也感觉到了黎斯目光中的审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挺直了因紧绷而微微佝偻的脊背,目光重新投向庭院里随风晃动的树影,只是那眼神深处,茫然依旧,如同被浓雾笼罩的荒原。他低声开口,声音干涩:“……许是坐久了,有些乏。我进去歇息片刻,失陪。”动作有些迟缓地站起身,那卷湿了边角的书,被他随手合拢,略显仓促地搁置在竹椅扶手上,仿佛急于摆脱什么。
魏怀信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进内室,带起的微风吹动了门帘。屋内光线比庭院幽暗许多,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草味和旧书卷的气息。他径直走向那张熟悉的卧榻,目光却如同被灼烧般,死死钉在枕头的方位。方才在庭院里勉强维持的镇定,此刻在独处的寂静中寸寸瓦解,胸腔里那颗心擂鼓般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脚步放得极轻,一步步挪到榻边。阳光透过窗棂,在枕上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尘埃在其中飞舞。魏怀信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探向枕下。
触手处传来玉石温润的触感,还有---纸张微微粗粝的触感。魏怀信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陌生的粗粝烫到。他猛地抽出手,指尖赫然躺着那枚温润的平安扣,以及……一张折叠得方方正正、带着墨痕的素笺。
空气瞬间凝固,药草和旧书的气息似乎都隐退,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闷响,震得指尖都在发麻。那枚玉扣依旧沉默地散发着温润光泽,却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沉重而刺目。而这张素笺,像一道猝不及防劈开的裂缝,将原本就笼罩在心头的疑云瞬间撕扯得更大、更深。是谁?除了李岑碕,还有谁会这样悄无声息地将东西塞到他枕下?
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目光死死锁在那张素笺上。纸张的质地很普通,边缘平整,折叠的痕迹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墨痕透过纸背,勾勒出几个模糊的轮廓,看不清具体字迹。魏怀信的指尖悬停在纸笺上方,微微颤抖。庭院里,黎斯逗弄诺金的低语和迂折满足的呼噜声隐约传来,更衬得这方寸之地的寂静几乎令人窒息。窗棂投下的光柱里,尘埃依旧在无声地飞舞,落在那素笺的边角,仿佛也在催促。
终于,魏怀信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猛地闭上眼又睁开。先将那枚平安扣扔回枕下,然后,他才用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缓慢和决绝,小心翼翼地捻开了那张折叠的素笺。
纸张无声地展开,露出里面遒劲有力的墨字。魏怀信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彻底停滞了。那熟悉的字迹,如同烙印般刻入眼底——正是李岑碕的笔锋!每一个转折,每一处顿挫,都带着秦王独有的凌厉与不容置疑:
“玉扣安神,莫再置气。伤愈之前,静养为上。迂折之事,请多照顾。——岑碕”
短短三行,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他早已混乱不堪的心湖掀起了滔天巨浪。那“岑碕”的自称,不再是疏离冰冷的“秦王”,而是带着一种……一种近乎于私密的、逾越界限的亲昵!一股混杂着惊愕、羞恼、以及更深层无措的怒火猛地窜上头顶,烧得他耳根发烫。他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笺,仿佛捏着一块烧红的炭,灼得指腹生疼,连带着心口也燎起一片滚烫的焦灼。“岑碕”……这两个字在他舌尖无声地滚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亲密,烫得他喉头发紧。他怎么敢?!用这样私密的称呼,留下这样似是而非的话语,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牵扯!
一股被看穿、被戏弄的羞耻感混杂着被强行侵入领地的恼怒,如同滚沸的岩浆,在他胸臆间猛烈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猛地扬起手,几乎要将这恼人的纸笺撕得粉碎,连同那枚玉扣一同掷出窗外,让它们彻底消失在这片让他窒息的空气中!然而,就在指尖即将发力的一瞬,窗外庭院里,黎斯逗弄诺金的低笑声和迂折满足的呼噜声,隔着薄薄的门帘,清晰地传了进来。那声音里包裹着一种他此刻无法企及的、纯粹而简单的安宁。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尘世的声响,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了几分。撕扯的动作僵在半空。指尖悬着那张纸,微微颤抖。不能,黎斯还在外面,外面有阳光,有猫狗,有他努力粉饰的平静。这字条,这玉扣,这背后牵扯的人……是绝不能暴露在阳光下的隐秘,是他混乱心绪里最深、最见不得光的漩涡。一旦撕毁,那碎片,那声响,无异于将他此刻狼狈不堪的内心世界彻底袒露。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放下了手臂。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郁强行压下,只余下冰冷的死寂。他盯着那熟悉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像刻在他心上的耻辱烙印。最终,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麻木,将那张素笺沿着原本的折痕,一丝不苟地、用力地重新叠好。那动作带着一种刻骨的恨意,仿佛要将这轻飘飘的纸张碾碎在指掌之间。叠好的方寸纸块,连同指尖残留的、被玉扣和纸笺双重灼烫的触感,被他以一种近乎丢弃的姿态,狠狠地重新塞回了枕下那方寸之地,深埋进柔软的织物里,如同埋葬一个不愿面对的、滚烫的秘密。
李岑碕窝在角落闷声喝酒,裴炎越过一众人,握着酒皿凑到他身旁:“哟,你平时不是顶爱喝茶么,怎么今日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