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炸开,震得他耳畔嗡嗡作响。喉头猛地一紧,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直冲鼻腔,他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想把这刺目的存在扫落,可眼珠却像被磁石吸住,动弹不得。迂折似乎察觉到了他剧烈波动的情绪,那搁在床沿的大脑袋又往前凑了凑,湿凉的鼻尖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蹭了蹭他冰冷颤抖的手背。喉咙里再次发出那种低低的、安抚般的咕噜声,黑色的眼睛清澈地望着他,带着毫无保留的温和与关切。
这纯粹的、来自另一个生灵的暖意,像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猝然刺破了魏怀信心中冰封的壁垒。一股难以抑制的暖流混着更深的酸楚,猛地冲上眼眶。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迂折看见自己瞬间决堤的狼狈。视线模糊中,那枚平安扣在锦被上漾开柔润的光晕,玉质温凉,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停顿了许久,仿佛要触碰的不是一枚玉扣,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最终,那微凉的、细腻的触感落在了指腹。光滑,圆润,带着玉石特有的沉静。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茫然、惊悸、酸楚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辨认的、隐秘的希冀的洪流,猛地将他吞没。他紧紧攥住了那枚平安扣,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他蜷缩着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迂折温热厚实的颈毛里,嗅着那混合着庭院青草气息的、令人安心的味道,迂折低低叫唤一声,跳上床,围着他打转。诺金不知何时跑到床边,气愤叫唤一声,瞬间与迂折扭作一团,最后把黑犬赶下床榻,独占魏怀信。
诺金得意地甩了甩尾巴,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像只小暖炉般蜷缩在魏怀信怀里,毛茸茸的脑袋蹭着他冰冷的下颌。那熟悉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暖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肤,稍稍驱散了骨髓深处的寒意,却也让他攥着平安扣的手心更清晰地感受到玉石的冰凉刺骨。
他怔怔地望着帐顶模糊的承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圆润光滑的玉扣,每一道温润的弧度都仿佛在无声地灼烫着指腹。秦王……为何要让迂折送来这个?是遗落在此的疏忽?还是……一个他不敢深想的信号?那刻意划开的“王爷”称呼,那冰封般的疏离,与此刻掌心的温润,像两股截然相反的暗流在他心底激烈冲撞,搅得五脏六腑都翻腾起来,比伤口的钝痛更甚。
怀里的诺金似乎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不满地“喵”了一声,伸出带着倒刺的粉色小舌,试探性地舔了舔他紧握平安扣的手指。湿热的触感惊得魏怀信指尖一颤,那枚玉扣差点滑落。他慌忙收拢手指,下意识地将它紧紧攥在掌心深处,仿佛要将其嵌入骨血,又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喵呜……”诺金仰起头,湿漉漉的蓝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格外明亮,带着纯粹的依恋和困惑,似乎在问主人为何不抚摸它。魏怀信空洞的眼神终于聚焦在它身上,指尖轻点一下诺金脑袋,扯出抹笑意:“调皮。”
诺金在他怀里惬意地翻了个身,柔软的肚皮毫无防备地向上袒露,四只小爪子无意识地蜷缩着。魏怀信指尖那抹微弱的笑意倏然消散,重新被茫然覆盖。他垂眸,视线再次落回掌心。那枚羊脂玉平安扣静静躺在那里,温润的光泽在昏暗中流转,像一只沉默的眼睛,无声地拷问着他纷乱的心绪,他不敢深究背后的寓意,烫手似的把平安扣塞到枕下。
指尖残留着玉石冰冷的余韵,像一块小小的冻土,固执地嵌在掌心纹路里。魏怀信僵硬地收回手,目光空洞地投向帐顶那片模糊的承尘,仿佛要将那虚空看出一个洞来。诺金似乎终于满意了主人的注意力回归,喉咙里重新响起细小的呼噜声,蜷缩在他胸前,暖融融的一团,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微弱地抵抗着房间内不断加深的暮色与寒意。
然而这暖意只停留在皮肤表层,内里依旧是冰封的荒原。枕下那枚平安扣的存在感如此强烈,即便看不见,也如同一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慌。秦王……李岑碕……他混乱的思绪被这两个称谓反复撕扯。那刻意拉远的“王爷”,那冷硬离去的背影,与此刻枕下这枚带着体温的玉扣,像两股完全相反的洪流,在他心湖中猛烈撞击,卷起惊涛骇浪,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理智彻底淹没。
“喵……”诺金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似乎察觉到主人身体的紧绷和心绪的剧烈翻腾,仰起毛茸茸的小脑袋,湿漉漉的鼻尖蹭了蹭他的下颌。魏怀信下意识地垂下眼睑,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猫咪柔软温暖的脊背,动作机械而僵硬。诺金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的呼噜声更响了些,四只雪白的小爪子蜷缩着,露出粉嫩的肉垫。
就在这时,诺金耳朵突然竖立起来,敏锐地转向枕头方向。它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似乎被枕下某种无形的存在吸引了注意力。它从魏怀信怀里支起上半身,试探性地伸出带着倒刺的小舌头,轻轻舔了舔主人的脸颊,见魏怀信毫无反应,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风暴中,便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柔软的爪子踩过薄衾,朝着那枚平安扣藏匿的位置靠近。
魏怀信猛地回神,在诺金即将用爪子扒拉枕头边缘的瞬间,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轻轻按住了诺金温热的小身体。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别闹……”他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诺金被他轻轻一按,顺势又趴伏下来,脑袋搁在他臂弯处,但那双圆溜溜的蓝眼睛依旧执拗地盯着枕头,尾巴尖儿疑惑地轻轻摆动。
魏怀信的心跳得更快了,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他不敢看诺金那澄澈好奇的眼神,更不敢去深究它为何对那枚玉扣产生兴趣。仿佛诺金的注视,也成了无声的拷问。他只能更紧地将诺金圈回怀里,用下巴抵住猫咪毛茸茸的头顶,试图汲取那一点点来自小生命的、不带任何杂质的慰藉。可那温软的身体抱在怀中,却丝毫无法驱散枕下那无形的、沉重的存在感。它像一个沉默的烙印,一个滚烫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与窗外不断蔓延的、如墨汁般浓稠的暮色一起,将他单薄的身影,连同那颗茫然惊悸的心,彻底吞噬。
魏怀信养伤生活有诺金和迂折加入,突然变得热闹起来。一猫一狗为一块糕点争风吃醋,闹作一团,分也分不开;迂折精力旺盛,每日都要出门溜达,定要魏怀信跟着去,不去,便用它庞大的身躯小心推他出门;诺金热衷于晒太阳和闯祸,让魏怀信好气好笑,比如趁人不注意把桌上毛笔拂下桌,然后嫁祸给迂折,或偷喝魏怀信喝过的水,把自己的毛弄湿。
庭院里阳光正好,透过新绿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迂折叼着它最喜欢的藤编小球,轻轻放在魏怀信脚边,湿漉漉的黑鼻头拱了拱他的小腿,黑色的眼睛盛满期待。魏怀信坐在廊下竹椅上,腿上摊着一卷书,却半晌未翻一页。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边缘,心思却沉甸甸地坠在枕下那方寸之间。玉扣冰凉的触感仿佛还烙印在指腹,每一次不经意的触碰,都像被细小的火苗燎过,带来一阵心悸的酥麻与刺痛。
“呜……” 见他没有反应,迂折喉咙里发出一声委屈的低鸣,大脑袋又蹭了蹭他,尾巴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土。魏怀信被它的执拗拉回现实,目光落在脚边那颗沾着口水和泥土的小球上,终于弯下腰,略显僵硬地捡了起来。他手臂上的伤还未大好,动作牵扯到筋肉,带来一阵清晰的钝痛,让他微微蹙了眉。
“汪!” 迂折瞬间精神起来,兴奋地原地转了个圈,前爪扒地,后腿微蹲,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魏怀信看着它憨态可掬的样子,唇边不自觉牵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他扬手,用尽可能轻柔的力道将小球抛向不远处的草地。黑色闪电般的身影立刻蹿了出去,带起一阵风,惊得草丛里几只觅食的雀鸟扑棱棱飞起。
小球在空中划出一道低矮的弧线,落在柔软的草地上弹跳了几下。迂折精准地扑过去,厚实的爪子按住小球,得意地叼起,又旋风般跑了回来,再次放在魏怀信脚边,尾巴摇得几乎能看到残影。如此往复几次,魏怀信渐渐放松下来,专注地看着大狗撒欢奔跑、又忠诚地回到他身边的过程。每一次迂折叼球返回,那温热湿润的鼻息拂过他脚踝,都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感,暂时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诺金不知从哪个角落优雅踱步而出,阳光下,雪白的毛发几乎在发光。它先是慵懒地伸了个懒腰,露出粉嫩的爪垫和柔软的肚皮,随即被草地上的动静吸引。它盯着迂折叼着球狂奔的样子,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屑,又带着点好奇。当迂折又一次将小球放在魏怀信脚边,喘着粗气等待下一次投掷时,诺金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它伏低身体,尾巴尖儿优雅地轻点地面,如同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
就在魏怀信弯腰捡球的瞬间,一道矫影猛地蹿出!诺金快如闪电,粉嫩的爪子精准地拍在藤球上,小球骨碌碌滚开。迂折一愣,随即低吼一声,显然不满自己的玩具被抢,立刻追了上去。诺金却灵巧地叼起小球,轻盈地跳上旁边低矮的石桌,居高临下地看着下方焦急打转的大狗,喉咙里发出胜利般的、含混的咕噜声,尾巴高高翘起,像一面骄傲的小旗。
“诺金!不许欺负迂折!” 魏怀信忍不住出声,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宠溺和无奈。他看着石桌上那只得意洋洋的橘色猫,又看看下面急得呜呜叫却不敢轻易跳上石桌、怕打翻东西的黑狗,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鲜活生动的景象悄然拨动了一下,漾开一丝微弱的涟漪。他站起身,朝石桌走去,准备解救那颗可怜的藤球,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肩头,庭院里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钻入鼻端,有那么一刻,他几乎忘记了枕下那块沉重冰凉的玉石。
不远处,李岑碕借物遮蔽,看院中一派热闹,清晰看见人由蔫吧转为活气,不可压抑勾起嘴角,抿成好看的弧度。他不敢过多停留,生怕迂折察觉,悄然挪步,借着廊柱的阴影向后撤去,鞋履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未发出一丝声响。他最后瞥了一眼庭院,魏怀信正伸手去够石桌上的藤球,诺金那橘色的身影在阳光下轻盈一跃,避开了迂折焦躁的扑腾,引得魏怀信唇边那抹无奈的笑意又深了几分。那笑意像春日初融的薄冰,让李岑碕心头莫名一颤,随即又被一种近乎灼烫的慌乱取代。他迅速收回视线,不敢再看,生怕自己再多留一刻,那蠢动的心思会如藤蔓般疯长,缠住脚步。院墙的阴影彻底吞没他身影的刹那,院中猫狗与人玩闹声依旧,衬得小院像个宁静的世外桃源。
李岑碕快步穿过月洞门,将身后小院的喧闹彻底隔断。胸腔里那点不合时宜的暖意还未散尽,反而在寂静的回廊里愈发清晰,甚至有些灼人。他抬手,指节无意识地按了按紧束的领口,试图压下那股陌生的悸动。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上投下明明暗暗的格子,如同他此刻被切割得七零八落的心绪。
方才魏怀信唇边那抹浅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激起的涟漪远比他预想的要持久。那笑意里掺杂的无奈与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纵容,像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钩住了他极力想要维持的冷硬外壳。李岑碕脚步更快了些,衣袂带起微凉的风,拂过廊下新开的栀子,纯白花瓣轻轻颤动,浓郁的甜香钻入鼻端,却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的烦躁更盛。
他强迫自己回想几日前探视时魏怀信冰封般的眼神,回想那时对方刻意划清界限的称呼——“王爷”。那疏离的冰棱,足以冻结任何靠近的企图。可偏偏……他让迂折送去了那枚平安扣。一个连他自己都解释不清的举动。是贿赂?是试探?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隐秘的牵挂?
掌心似乎还残留着玉扣被体温捂暖的触感,那夜他握着它,在魏怀信榻前伫立良久,最终也只是轻轻放在了枕边。如今那玉扣却成了扎在魏怀信心头、也扎在他自己心上的刺。他几乎能想象魏怀信此刻的惊疑不定,那枚小小的玉扣,在对方眼中,恐怕比烧红的烙铁更烫手。
“啧。”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啧从唇齿间逸出。李岑碕猛地停下脚步,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他在做什么?放任一只狗、一只猫去搅乱那人的养伤生活,甚至……放任自己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躲在廊柱后窥视?这绝非他一贯的作风。那份因庭院暖阳和鲜活生灵而悄然滋生的柔软,必须立刻掐断。
他深吸一口气,再抬眼时,眸中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尽数压下,只余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他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袖口,重新迈开步子,步履沉稳,带着属于秦王的、不容置疑的威仪,径直走向前院书房。那里堆积如山的军报和计划,才是他该倾注全部心神的地方。至于后院那点微不足道的喧嚣,连同心底那丝不该有的波澜,都该被这冰冷的公务彻底掩埋。
然而,当他推开沉重的书房门,跨过门槛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扫过窗外——那个方向,隐约还能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以及……一声拖长了调子的、慵懒的猫叫。李岑碕下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面无表情地反手,将门扉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