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照不亮君臣脸上的阴霾。李鸿章将前线急报轻放案上,声音沉痛中透着疲惫:「太后,皇上,法军虽暂退沪尾,然其舰队仍游弋于台海,更在基隆修筑永久炮台,意图久踞。长期征战,东南各省财税耗损过半,江南制造局、福建船政局皆需巨款维持,国库实在空虚啊......若倾力援台,恐动摇沿海七省防务根本,此臣夙夜忧虑,寝食难安。」
左宗棠闻言,须发皆张,未等太后发话便已出列,声如洪钟震动梁柱:「李中堂此言,老夫不敢苟同!台湾物产丰饶,稻米三熟,硫磺、樟脑遍布山林,更是我东南战略要冲,绝世之宝岛!当年郑成功率军驱荷,施琅将军血战得台,皆因深知此岛关系海疆命脉。今日若因小利而忘大义,畏战而弃土,他日法夷以台为基,胁迫闽粤,我大清将门户洞开!届时,我等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帘后的光绪帝手指紧扣龙椅扶手,年轻的脸庞因激动而微微泛红,他几欲开口,却被慈禧太后淡然的话语打断。太后缓缓捻动佛珠,眉眼未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好了。台湾之事,关乎国体,自然不能轻言放弃。然李鸿章所虑,亦是实情。国用艰难,你们都是知道的。」她略一停顿,目光扫过两位重臣,「刘铭传在台,既能小胜,可见其能。传旨下去,着刘铭传酌情固守,稳扎稳打。另谕闽浙总督,设法筹集部分粮饷,经澎湖小道转运台湾,以为接济。至于大举增兵......容后再议吧。」
这一番看似折衷的旨意,却让战局陷入了更深的迷雾之中。有限的支持,如何能抵挡虎狼之师?
沪尾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夕阳的余晖将海面染成一片血色。基隆港湾在暮色中宛如一幅水墨画,远方的基隆屿静卧在碧波之中,港湾沿岸的渔村升起袅袅炊烟,与未散的硝烟交织成一幅诡异的画面。杨泗洪站在残破的瞭望台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海岸线。连日的激战在他脸上刻下疲惫的痕迹,玄甲上的血迹已经凝固发黑,但他腰杆依然挺得笔直。
林文雄快步登上炮台,肩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望着眼前这个如师如父的将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将军,哨兵回报法军正在后撤,但举动颇为蹊跷。」林文雄递上望远镜,「他们丢下了不少辎重,却唯独带走了所有文书。」
杨泗洪接过望远镜,指尖无意间触到腰间半块玉佩:「昨夜巡逻队在后山发现三具无名尸,皆是喉咙被利刃所割。这手法干净利落,不像法夷所为。」
林文雄心中一凛,正要开口,突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阿土连滚带爬地冲上炮台,脸上还带着几道血痕,怀里却紧紧揣着个油纸包。
「文雄哥!将军!俺在礁石缝里找到这个!」阿土气喘吁吁地摊开油纸包,里面竟是半张军械库布防图。林文雄接过图纸,借着夕阳的余光仔细端详,瞳孔猛然收缩------图纸边角绣着朵精致的紫藤花,与陈秀英衣襟上的绣纹一模一样。
「啥米意思?」林文雄攥紧破浪刀,指节发白。他想起昨日陈秀英为他换药时,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杨泗洪冷笑一声,将图纸凑近鼻尖轻嗅:「墨迹未干,绣线犹新。有人要唱一出反间计。」他忽然压低嗓音,「今夜子时,随我去个地方。记住,此事不可让第三人知晓。」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陈秀英骑着白马疾驰而来,紫衣在风中飘扬。她利落地翻身下马,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杨将军,伤兵营急需草药,我准备明日进山采药。」
林文雄注意到她说话时眼神闪烁,右手下意识地抚摸着衣襟上的紫藤花绣纹。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心头一紧。
月色被乌云吞没时,两人如鬼魅般潜行至城西废弃盐仓。夜鹭的啼叫时远时近,海风裹挟着咸腥味吹过荒草。锈蚀的铁门内竟传来流利的法语交谈声,林文雄透过门缝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陈秀英的叔父陈永富正与法军统帅孤拔对饮,桌上摊着的正是完整的沪尾布防图。烛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显得格外诡异。
更令他浑身冰凉的是,陈秀英竟静静站在阴影中,纤纤玉手将一包药粉缓缓倒入酒壶!她的动作轻柔而从容,彷佛在做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果然是她......」林文雄牙关紧咬,正要破门而入,却被杨泗洪死死按住肩膀。这时陈永富突然拍案而起,刀尖直指孤拔:
「这杯歃血酒,敬我兄长陈永华在天之灵!台湾是中国土地,岂容尔等猖狂!」
原来这三年来,陈永富假意投敌,实为伺机为兄报仇。他话音未落,手中酒杯已然掷地,清脆的碎裂声在空旷的盐仓内回响。
混战中陈秀英手腕翻飞,数枚银针破空而出,精准没入法军士兵的咽喉。她的身影在烛光中穿梭,紫衣飘飞,宛如暗夜中的蝴蝶。
突然「轰隆」巨响,盐仓年久失修的梁柱轰然倒塌。林文雄不假思索地扑向陈秀英,将她推开的瞬间自己被压在沉重的木板下。剧痛从腿部传来,他看见阿土举着火把冲进仓库,身后竟跟着大批法军------这傻小子为寻人竟误触了警铃!
「文雄哥!」阿土的惊呼声在混乱中格外刺耳。他想要冲过来救援,却被法军团团围住。
杨泗洪当机立断,引爆预先埋设的火药。冲天火光中,他一把背起受伤的林文雄,率众杀出一条血路。火星四溅,热浪扑面,林文雄在朦胧中看见陈秀英扶着受伤的陈永富,且战且退。
黎明时分,众人躲进一处隐秘的渔村密室。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狭小的空间里挤满了伤员。陈秀英颤抖着手为林文雄取出腿上的木刺,泪水涟涟:
「叔父忍辱负重三年,今日才得手......若非为了取得孤拔的信任,他何必背负这骂名......」
却见林文雄猛然抽出破浪刀,冰冷的刀锋架在她白皙的颈上:「那你为何今晨在伤兵营药锅里下毒?我亲眼所见,你还想狡辩?」
满室死寂中,只听得见众人粗重的呼吸声。杨泗洪忽然捡起陈秀英不慎掉落的香囊,撕开后簌簌落下几颗罂粟籽。「这是镇痛良药。」他目光如炬,「但若混入伤寒患者的衣物纤维,便是瘟疫源头。今早伤兵营的疫情,就是由此而起。」
陈秀英脸色煞白,朱唇颤抖:「是法军医官逼我......他们说若不下毒,就要屠尽城南的百姓......那些无辜的妇孺......」
此时阿土突然抱着个啼哭的婴孩闯入:「秀英姐!这娃娃是你昨夜藏在草堆里的吗?我在盐仓外的草堆里发现他的。」
婴孩襁褓中滑出一枚金锁片,上面清晰刻着孤拔的家族徽章。陈秀英终于崩溃跪地,声音支离破碎:
「他们掳走我娘亲,用这孩儿的性命要挟......这孩子,是孤拔与我被迫......那夜他醉酒后......」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暴雨倾盆而至,豆大的雨点敲打着窗棂,彷佛要将这世间的所有污秽都冲刷干净。林文雄望着曾经倾慕的女子,想起母亲临终那句「乱世里真心最难测」。他忽然挥刀斩断自己一截衣摆,掷向陈秀英:
「今日割袍断义,往后战场相逢,休怪破浪刀无情!」
雷声炸响时,密室外传来法军搜村的叫嚷声。杨泗洪推开隐蔽的暗门,一股陈年的海腥味扑面而来:「从此处直通海岸,有船接应。」他深深看向林文雄,「记住,真正的战场不在炮火中,而在这里。守住本心,才能守住台湾。」
就在众人消失在暗道后,陈秀英却毅然转身走向法军营地。她将发间那支珍珠簪掰成两半,半枚塞进婴孩襁褓,半枚紧紧攥进掌心。雨幕中她默念:「娘,女儿这便来陪您......」
雨水打湿了她的紫衣,勾勒出单薄而决绝的身影。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法军营中,孤拔正对着地图冷笑。那地图上赫然标注着另一条更隐秘的小路,直指沪尾炮台最脆弱的腹地......
与此同时,林文雄在暗道的黑暗中艰难前行,腿上的伤痛让他几近昏厥。阿土在一旁搀扶着他,嘴里不停地念叨:「文雄哥,撑住啊!等到了安全地方,俺给你煮地瓜粥......」
杨泗洪走在最前面,突然停下脚步,示意众人安静。远处传来法军巡逻队的说话声,伴随着军犬的吠叫。他们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等待命运的裁决......
(第三回完)
这一回最温暖,也最残忍。林文雄第一次吃到热饭,是陈秀英用芭蕉叶包的饭团。她说:「活着才有资格复仇。」那一幕我写完抱着计算机哭。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们战争里最长的一次拥抱。谢谢你陪他们在炮火里谈了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三回:暗夜惊变,忠奸难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