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只剩下服务器低沉的运行声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回响。窗外的天色早已墨黑,只剩下远处图书馆的灯火零星点缀着夜空。
林知砚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跳变的损失函数曲线,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她的脑海,带着一种大胆又临时起意的天真。她犹豫了几秒,深吸一口气,转向旁边正专注调试参数的沈凇。
“学姐……”
沈凇没有抬头,指尖边在键盘上敲下一行指令,边淡淡应道:“嗯。”
“我……我在想一个问题。”林知砚组织着语言,尽量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异想天开,“我们训练NeRF的时候,是不是对所有区域都一视同仁地投入了同样的计算资源?就像……就像用同样的精度去渲染一面光秃秃的墙和一件雕刻复杂的装饰品?”
沈凇侧过头,镜片后询问的目光扫过来,看向林知砚。
林知砚语速加快了些,眼睛微微发亮:“但人眼不是这样的!我们看东西是有注意力的,会对重要的、细节丰富的区域投入更多‘处理资源’。我在想……我们能不能让模型也学会这一点?在训练的时候,就实时地去判断哪些像素块更重要、更值得‘关注’,然后动态地给这些区域分配更多的采样点?……这样是不是既能节省计算量,又能提升重要区域的质量?”
她说完,屏住呼吸,看着沈凇。这是她一瞬间的灵感,她知道这很粗糙,甚至有些荒唐,但她忍不住想分享给她。
沈凇沉默了片刻。
“想法触及了计算资源优化分配的核心,方向有价值。”先是一句肯定的基调,让林知砚的心刚提起来,紧接着便是冷静的剖析,“但你说的‘实时判断’,需要模型具备先验的‘重要性’认知。而这份认知,恰恰需要依赖一个已经训练好的、能够理解场景语义的模型来提供。”
她转过椅子,正面朝向林知砚, “这构成了一个循环依赖:你需要一个训练好的模型A来判断重要性,以指导模型B的训练;但模型B的训练又依赖于模型A的输出。引入动态判断模块会极大增加系统复杂度和不确定性,噪声注入会导致训练难以收敛。以现有的框架和项目周期来看,可行性低于阈值,不建议尝试。”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冰冷的钉子,精准地钉死在林知砚想法中那些脆弱的连接点上。林知砚的脸颊微微发热,一种混合着羞愧和佩服的情绪涌上来。沈凇总是能一眼看穿问题的本质。
“我明白了,学姐。”她低下头,声音轻了下去,“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嗯。”沈凇应了一声。她转回自己的屏幕,实验室重新陷入只有机器嗡鸣的寂静。林知砚也默默转回去,把自己那个不成熟的想法悄悄埋进心底。
期末的压力像无形的潮水般涌来。林知砚奔波于教室、图书馆和实验室之间,像一颗被不断抽打的陀螺。已经到了大三下了,她需要复习比以往更加困难的课程。
在实验室里,她也有一堆“正事”要忙。沈凇布置的数据预处理任务繁琐而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细心。她对着成千上万张图片进行标注和清洗,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屏幕而干涩发酸。偶尔还需要帮实验室里其他学长跑一些基础的性能测试,一遍又一遍,记录着枯燥的数据。
她和沈凇的交流也回归到最日常和高效的频道。
“学姐,这个共识算法在拜占庭错误下的性能一直上不去。”
“检查一下签名验证的开销,或者换用PBFT试试。”
“学姐,TPU的配额好像用完了,任务排不进去。”
“用我的账户试试V100的集群,优先级调高。”
“学姐,这篇论文里关于零知识证明的构造我没看懂……”
“那里用到了椭圆曲线密码学的知识,超出你目前范围,暂时记住结论即可。”
……
林知砚已经完全忘记了曾经自己提出的,那个不成熟的想法。
直到一天下午。
阳光斜照进实验室,在沈凇的桌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她刚结束一个简短的视频会议,合上电脑,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连续几天高强度工作后留下的痕迹。
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头也没抬,声音平静地打破了沉默:
“林知砚。”
“嗯?学姐?”林知砚从一堆令人头疼的矩阵计算中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涣散。
“看一下你的邮箱。”沈凇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就像在吩咐她取一份打印材料,“关于你之前提到的动态采样想法,我发了一个替代实现方案。”
林知砚瞬间愣住了,大脑仿佛宕机了几秒。
沈凇继续平淡地解释道,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了一下,“动态路径不可行,但我用图像梯度和频率分析构建了一个静态预计算的重要性权重生成算法。可以作为预处理模块集成,或许能实现你期望的部分效果。你有空可以看一下。”
……上次?动态采样?
那几个几乎被遗忘的词语,像钥匙一样猛地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潮水汹涌而来。
林知砚几乎是机械地点开邮箱,心脏莫名地开始加速跳动。果然,在一堆课程通知和广告邮件中,有一封来自沈凇的未读邮件。标题极其简洁:「Re: Sampling Strategy Alternative」。
邮件正文只有一行字:
「见附件。关键推导在附录B。」
下面是一个压缩包附件。
林知砚下载下来,解压缩。里面包含:
一个命名清晰、注释极其详尽的代码文件。
一份十几页的PDF文档,里面是严谨的数学推导、算法流程图、以及在小规模数据集上的测试结果对比图。
一个经典的README.txt,列出了集成步骤和参数说明。
这……是什么时候做的?
林知砚的指尖悬在鼠标上方,触感微凉,其下却仿佛有暗流滚烫。她凝视着屏幕上那份结构严谨、注释清晰、堪比发表论文的文档。
几乎是瞬间,她的脑海便不受控制地开始拼凑画面:
夜深人静的实验室,或许只有服务器指示灯在幽暗里规律地明灭。沈凇独自坐在电脑前,屏幕冷光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专注的侧脸。那可能是在结束了一整天高强度的论文修改、项目评审和课程助教工作之后,在她本应休息的、为数不多的私人时间里。
她却打开了文档,调出了那个曾被理性否决的、不切实际的想法。
林知砚仿佛能看见她微蹙着眉,指尖抵着下颌,逐字理解自己当时那些跳跃甚至有些混乱的描述,然后以一种近乎执拗的耐心,将她那些飘忽的“幻想”抽丝剥茧,捕捉其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有价值的核心闪光点,再用她强大的知识体系和工程能力,将其重构、转化、落地为一个又一个可验证、可实现的数学模块和代码单元。
她几乎能想象到那些运行失败后弹出的错误提示,那些效果不及预期时的沉默凝视,那些对参数和算法的反复调整。
尽管沈凇或许从一开始就清晰地知道,这个方向最终的实验结果很大概率仍是失败,或者收益远低于付出。但她还是做了。投入了无法估量的、极其宝贵的时间和心力,沉默地、专注地,为她验证了这个“可能性”。
一帧帧无声的画面在林知砚脑中快速闪过,最终无比清晰地具象化在了眼前,刚刚结束线上会议、脸上还带着一丝倦色,却只是平静地、仿佛随口一般对她说“看一下邮箱”的沈凇身上。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鼻腔,撞得眼眶发热。林知砚飞快地低下头,掩饰性地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退。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撞出滚烫的悸动,灼得她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所有翻腾的情绪被她死死压下,最终只化作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
林知砚默默地关掉文档,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让声音听起来尽量平稳:
“学姐,我收到了。太……太感谢了,我…我马上仔细看,试着集成进去。”
沈凇的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屏幕上,指尖敲着代码,只是极轻地颔首了一下,仿佛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顺手为之的小事。
“嗯。”她淡淡地回应,“有不懂的再问。”
林知砚低下头,看着屏幕上那个压缩包,感觉它重若千钧。
那里承载的,是一个她无法宣之于口的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