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灯光总是亮得晃眼,把夜晚也照得跟白天似的。林知砚对着屏幕上的代码发了会儿呆,视线又不自觉地飘向斜前方。
沈凇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屏幕的冷光映在她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侧脸轮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这是她遇到难题时的小习惯。眉头微微蹙起,像是被什么复杂的公式困住了。
林知砚默默收回视线,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她点开上一篇早就标记好的论文,这几天趁着零碎时间啃了不少文献,就为了这种时候能帮上点忙。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公式推导,看到某处时,她眼睛微微一亮。
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蜷缩又松开,这才转过身。
“学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轻了些,“这篇CVPR的论文……有点意思。用了种新的哈希编码处理动态模糊,不知道对咱们的项目有没有用?”
她把平板递过去,上面密密麻麻都是标注。重点的地方贴了黄色便签,娟秀的字迹在一旁写着简短的笔记,还有几个小小的问号标记着她不太确定的地方。
沈凇接过平板,目光扫过那些细致的批注。她的指尖在便签上停留了一瞬,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实验室恒常的嗡鸣里。
这类场景时常发生。
第二天沈凇到实验室时,总会发现共享文件夹里多了一份整理好的数据报告。标题规整,结论清晰,备注只有一句:「数据已处理完毕,基线实验结果见附录。」
林知砚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忍不住想象沈凇看到报告时微微颔首的样子。光是这个画面,就让她心里泛起一丝隐秘的欢喜。一切辛苦于她而言,都值得。
林知砚去接水时,总会很自然地拿起沈凇的杯子。回来时,两个杯子都是满的,水温刚好能入口,不会太烫也不会太凉。实验室的零食筐里,总会有几包沈凇偶尔会拿的黑巧克力威化,混在其他零食里,一点也不显眼。每当看到沈凇撕开包装,小口吃着巧克力时,林知砚的嘴角就会不自觉地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心里也跟着甜了起来。这是她们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凇对此并未多言,似乎坦然接受了一切。只是有一次,林知砚照例将温水放在她手边时,她目光未离屏幕,却极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还有一次,林知砚正埋头修改代码中的bug。忽然,一小块独立包装的黑巧克力被放在了她的电脑旁。她惊讶抬头,只看到沈凇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一句淡淡的:“补充点能量。”
林知捏着那块微凉的巧克力,愣了好一会儿,心底炸开无数朵小小的烟花。她小心翼翼剥开糖纸,将巧克力放进嘴里,浓郁的甜苦味弥漫开来,一直甜到了心底。
直到一个周末。
林知砚和高中好友白晓清视频通话。屏幕那头,白晓清正在喋喋不休地吐槽着香港读书的压力和遇到的奇葩同学。
“……真的,我现在就觉得,能遇到一个靠谱又愿意带你的前辈真是太难得了!”白晓清感叹道,“哎,你之前老提的那个很厉害的学姐呢?就那个……姓沈的?她人怎么样?没欺负你吧?”
林知砚正低头削着苹果,闻言头也没抬,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个柔软的弧度,声音也轻快了几分:
“沈凇学姐啊……她很好。”她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语气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熟稔与维护,“就是工作起来太拼了,得有人记得帮她接水,不然她能对着电脑一天不喝一口。哦对了,她喝美式不能太烫,食堂的番茄炒蛋里的青椒她也不吃,得挑出来……”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自然得像在谈论今天天气很好。说完,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想继续抱怨一下学姐工作狂的属性,却猛地对上了视频那头白晓清骤然安静下来、充满了玩味和探究的眼神。
林知砚心里咯噔一下。
白晓清拖长了语调,眼睛眯得像只发现了秘密的猫:“哦——?林知砚同学——”
她故意停顿,看着林知砚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染上绯红,才慢悠悠地、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是不是喜欢她啊?”
林知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涌向脸颊,耳根灼烧般滚烫。心跳声在耳膜里咚咚作响,剧烈得几乎要掩盖住耳机里的声音。她下意识地想否认,嘴唇张合了几下,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那些准备好的“敬重”、“崇拜”、“感谢”的词汇,在白晓清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显得无比苍白。
“我...我没有...只是...”林知砚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只是...学姐对我很好,我很...感激她。”
屏幕那头,白晓清笑得更加意味深长:“哦——感激到连人家不吃青椒都记得清清楚楚?林知砚,你骗鬼呢!”
“...不跟你说了!我代码还没跑完!”林知砚几乎是落荒而逃地切断了视频通话。
屏幕暗下去,映出她通红的脸和失措的眼神。桌子前的电脑还在运行着编好的代码,但林知砚的心跳却迟迟无法平复。
“喜欢...吗?”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层层叠叠、无法忽视的涟漪。林知砚从未敢将这个词语与沈凇联系起来。那是沈凇啊,是冷静、强大、耀眼夺目,是指引方向的存在。自己怎么可能...怎么敢...
可是,心底那份因她而起的所有细微情绪——看到她疲惫时的心疼,接到她回复时的雀跃,被她肯定时的狂喜,记住她所有小习惯时的自然而然——此刻都昭示着一个唯一的、惊人的答案。
然而,紧随那阵悸动之后的,并非纯粹的欣喜,而是一股汹涌而至、刺骨的自卑与难过。
沈凇太好了。她的好不仅仅是学术上的耀眼,更是一种近乎非人的、剔透的纯粹。她的世界由逻辑和真理构建,秩序井然,光华内蕴,像一块完美无瑕的水晶,冰冷,坚硬,不容丝毫杂质。林知砚甚至觉得,沈凇可能根本不需要那些俗世的情感,她自身就构成一个完满的宇宙。她是那种值得世上最干净、最毫无保留的爱慕的人。
而自己呢?自己恰恰是“不干净”、“不纯粹”的。
在林知砚的理想图景里,爱慕应当如沈凇其人一般,始于纯粹的吸引,忠于灵魂的共鸣,像雪山顶上未经打扰的积雪,不染尘埃。
但在十八岁那年,隔着屏幕,她曾开始过一段恋情。对方是个年上好几岁的姐姐,温柔,成熟,像一阵和煦的风,轻而易举地吹进了她当时因学业和未来而略显迷茫的生活。那位姐姐会记得她随口提过的每一件小事,会在她熬夜复习时用语音温柔地说“别太累”,会在她遇到挫折时给出恰到好处的安慰和指引。那种被稳稳接住、被细致关怀的感觉,对当时那个渴望安全感的林知砚来说,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所以,当对方提出“要不要在一起”时,她几乎是带着一种对那种“被照顾”状态的贪恋,懵懂地同意了。
那更像是一种情感上的依赖和慰藉,而非灵魂的共鸣。她们甚至没有真正见过面。关系的维系全靠文字和语音,分享的都是日常的琐碎和情绪的波动。当林知砚兴奋地想讨论一个深刻的议题时,对话总会巧妙地滑向“今天吃了什么”或者“你要照顾好自己”。起初,她觉得这种体贴很受用,但渐渐地,一种精神上的饥饿感开始蔓延。她发现自己在这段关系里,更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的孩子,而不是一个平等的、能够进行思想碰撞的伴侣。
分手是必然的,平静且无声无息,像潮水退去,露出干涸的沙滩。没有争吵,只是联系渐渐变少,最后默契地不再打扰。这段关系,始于被温暖的需要,终于无法共鸣的孤独。
这段经历本身或许并无对错,甚至可以说是那个年纪对“温柔乡”的一种本能趋近。但在林知砚此刻近乎严苛的自我审视下,它却成了证明自己“不纯粹”的铁证。
她痛苦地想:沈凇是那样独立、强大...而自己,却曾如此轻易地沉溺于一份唾手可得的、近乎“喂养”式的温柔。这种对比,让她觉得自己格外的“廉价”和“轻浮”。她无法原谅自己曾经的“将就”,因为这仿佛玷污了她此刻对沈凇那份小心翼翼、不敢宣之于口的、无比珍重的情感。
沈凇的世界是由严谨的逻辑、清晰的数据和既定的目标构成的。而自己这份慌乱、炽热、带着“历史印记”的情感,之于沈凇,恐怕就像一段运行完美的代码里突然冒出的、毫无意义的乱码,除了带来困扰和干扰,别无他用。
她怎么可能配得上她?
她又怎么可能...会喜欢自己?
这个认知像一盆冰水,将方才那点因被点破而升腾起的隐秘欢喜浇得彻底熄灭,只剩沉重的无力感。鼻腔泛起酸涩,眼眶也跟着发热,林知砚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湿意逼了回去。
难过像潮水般漫上来,淹没了心脏。原来喜欢上一个人,第一感觉不是甜蜜,而是自卑。是清晰地看到彼此之间云泥之别后的无措和心痛。
可人性的复杂就在于此——越是觉得自己不配,那份渴望反而越是强烈。
理智告诉林知砚,她应该远离,应该把这份不该出现的感情埋藏起来,以免玷污了对方。可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沈凇的身影,她的耳朵总能敏锐地捕捉到沈凇声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的手总会比大脑更快地拿起那个属于沈凇的水杯。
这是一种近乎本能的牵引,像向日葵明知太阳遥远,却无法控制地转向光源。
她一边在内心审判着自己,一边又无法克制地想要靠近。
林知砚开始更加细致地观察沈凇。她注意到沈凇长时间阅读文献或调试代码后,总会无意识地用手揉捏后颈和肩膀。于是,她悄悄买了一个轻便的肩颈按摩仪,放在实验室自己的柜子里。每次看到沈凇露出倦色或开始揉脖子,她就会假装自然地拿出来,递过去,语气尽量平淡:“学姐,试试这个?好像能缓解一点。”
最初几次,沈凇只是略显意外地看她一眼,然后道谢接过。后来,她似乎习惯了,有时甚至会极其自然地在感到疲惫时,目光扫向林知砚的柜子方向。
在学术上,林知砚也更加拼命。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沈凇布置的任务,而是开始疯狂地阅读最新顶会论文,绞尽脑汁地思考现有课题的突破点,提出一个个或成熟或稚嫩的想法。她渴望得到沈凇的认可,更渴望吸引她全部的、带着欣赏的注意力。
休息的间隙,她也会尝试给沈凇分享点超出于学术的内容。一首她觉得沈凇可能会喜欢的纯音乐,一段关于洛希极限的浪漫科普视频,一篇冷门但思想深刻的短篇小说集……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包装成“看到后会觉得有趣”的样子,分享给沈凇。
沈凇的反应通常是平静的。对于音乐,她可能会在听完后评价一句“编曲层次感不错”;对于视频,她会点点头说“比喻有点意思”;对于书,她大多只是说“有空看看”。但林知砚已经满足,至少,她没有拒绝。
沈凇对林知砚的态度也的确越来越熟稔。每天到实验室,她会主动向林知砚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讨论问题时,她倾听的时间更长了,偶尔还会反问一句“你的看法呢?”。这种变化细微而真实,成了林知砚每日最大的快乐源泉。
转眼到了新年。实验室组织了简单的聚餐,大家互相道贺后便各自散去。林知砚磨蹭到最后,和沈凇一起离开大楼。
“学姐,新年快乐。”林知砚轻声说。
“新年快乐。”沈凇回应道,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她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小、用深蓝色星空纹路包装纸仔细包好的小盒子,递给了林知砚。“给你的。”
林知砚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几乎是屏住呼吸接过了那个小盒子。它入手微沉,质感很好。
“……谢谢学姐。”林知砚的大脑因为过度的惊喜而有些空白。
“嗯,走了。”沈凇没有多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融入了夜色之中。
林知砚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她紧紧攥着那个小盒子,像是攥着一件稀世珍宝。她清楚地看到,沈凇对实验室其他人,只是口头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回到寝室,林知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硬绒盒子。打开盒子,黑色丝绒衬垫上,静静躺着一支极具设计感的金属书签。
书签是不规则的几何镂空造型,线条利落冷峻,像是某种精密的电路板图腾,又像是抽象化的星辰轨迹。材质是某种沉甸甸的合金,边缘打磨得光滑温润。在书签最下方,用极其精细的激光雕刻着两三个小小的英文字母:L.Z.Y.。
是她名字的缩写。
林知砚的手指轻轻拂过那冰冷却让她感到无比灼热的金属表面,拂过那三个缩写字母。巨大的喜悦和甜蜜将她彻底淹没。她将书签紧紧贴在胸口,倒在床上,忍不住翻滚了一下,把发烫的脸埋进被子里,无声地尖叫了一下。
她送我礼物了。只给我一个人的。还刻了我的名字。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也有一点点的…在意我?
林知砚的思绪在狂喜和不确定中反复摇摆。
她为此欣喜若狂,彻夜难眠。
窗外的夜空偶尔炸开零星的烟花,映亮了林知砚盛满心事的眼睛。
新的一年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