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被接收带来的喜悦逐渐沉淀,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微妙的、林知砚从未体验过的关注。她不再是那个淹没在人群中的普通大三学生,她的名字开始和一些词汇联系在一起:“潜力”、“新锐”,以及最让她心跳失序的——“沈凇看中的人”。
林知砚清楚地知道自己离真正的“优秀”还很远,更无法与沈凇比肩。但一种隐秘的窃喜依旧无法抑制地滋生——并非因为虚荣,而是因为,在旁人眼中,她似乎终于获得了某种“资格”——一个可以被放在沈凇名字旁边一同提及的、哪怕微不足道的注脚。
这种混杂着自知之明与微小虚荣的心态,一直持续到她以作者身份,第一次踏上前往国际学术会议的旅程。
会场设在另一座城市的高级会议中心。巨大的玻璃幕墙、穿梭其间的各国学者、空气里混杂着咖啡香与多种语言的低语,一切都让林知砚感到新奇又忐忑。她穿着为了这次会议特意购置的、略有些不自在的西装套裙,手里紧紧攥着印有自己论文标题和名字的会议日程,像个误入的青涩孩子。
与他们同行的,还有实验室的李教授。他作为通讯作者和项目负责人,自然是团队的核心。在机场贵宾厅、航班上以及前往酒店的车里,李教授和沈凇更多地是在讨论会议议程、其他受邀报告人的工作,以及实验室下一步的规划。林知砚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这一切,偶尔沈凇会转头,用一两句话为她解释某个术语或背景,言简意赅,却总能让她豁然开朗。
李教授是温和而忙碌的。抵达会场后,他很快就被相熟的学者们围住。他笑着向几位资深教授介绍了沈凇和林知砚:“Song and Zhiyan, my students. They did the heavy lifting on this one.”(凇和知砚,我的学生。这个项目他们出了大力气。)寒暄过后,李教授便沉浸入他自己的学术社交圈中。
林知砚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跟随还是留下。
就在林知砚微微踌躇的瞬间,她手里被塞了一杯橙汁。林知砚讶异抬头,看见沈凇不知何时已站在身旁,手里拿着另一杯清水,目光并未看她。
“跟着我。”沈凇的声音不高,语气平淡如常,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妥,“先认几个人。”
“学姐?”
沈凇没有多解释,只是用目光示意她跟上。
沈凇引着她加入教授们的话题讨论中。沈凇并没有过度热情地推销她,只是在一个话题间隙,极其自然地侧身,将林知砚稍稍让到身前半步,用她那清晰平稳的声线,对正在交谈的一位知名教授说:
“Professor Bajcsy, this is Lin Zhiyan, the first author of the paper on perceptual nudging in neural rendering that I mentioned to you before.”
接着,沈凇会精准地补充一句,点出林知砚工作的亮点,并将话题抛给她:“Zhiyan’s innovative approach in quantifying the perceptual gain was quite insightful.”(知砚在量化感知收益方面的创新方法很有见地。)或者 “She has some further interesting ideas about extending the framework to dynamic scenes.”(她关于将框架扩展到动态场景有一些进一步的想法。)
这些话从沈凇口中说出,带着毋庸置疑的可信度。教授们的目光随之落到林知砚身上,变得饶有兴致起来。
这时候,沈凇往往会微不可查地向后退开半步,将对话的空间留给林知砚,自己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只在林知砚偶尔因紧张而卡壳,或用词不准确时,才用一两个词或一句简短的重新表述,不着痕迹地替她圆过去。
一圈走下来,林知砚手心里多了几张质感精良的名片,也完成了好几次虽紧张但还算顺利的学术交流。她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温暖的踏实感所取代。
晚宴尾声,人群逐渐散去。林知砚去取外套时,无意间听到不远处两位华裔学者的低语。
“李教授忙他的,倒是沈凇把这小师妹带在身边认了不少人。”
“嗯,是挺上心。她平时可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
林知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一股滚烫的热流自心口汹涌而出。
她看到了。
看到了她那一刻的无措,也看到了导师无暇分身的间隙。
她知道初来乍到的惶恐,知道无人引荐的艰难,知道一个陌生名字需要多少助力才能被看见。
林知砚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大衣,抱在怀里,没有立刻穿上。她转过身,目光越过人群,寻找那个清瘦挺拔的身影。
沈凇正站在廊柱边,与会议主席简短交谈。她微微侧着头,神情专注,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酒杯杯壁。会议厅辉煌的灯光落在她轮廓清晰的侧脸和镜片上,折射出冷静而遥远的光。
她离她似乎很远,是那个站在学术殿堂深处、受人尊敬的年轻学者。
可她又离她那么近,近到林知砚能瞥见她嘴角那一丝微不可见的弧度。
一种前所未有的悸动狠狠击中了林知砚。那不仅仅是感激,也不仅仅是崇拜。那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汹涌的情感——为她的强大,也为她那冷冽表面下藏着的、不容错辨的温柔。
沈凇结束了谈话,转头目光扫视,似乎是在找她。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林知砚没有像往常那样下意识地躲开,而是迎着她的目光,走了过去。她走到沈凇面前,停下脚步。
“学姐,”她的声音比平时要稳,带着一种刚刚萌芽的、属于她自己的底气,“谢谢你。”
沈凇看着她,眼神在她似乎有些不同的神态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淡淡地点了下头。
“明天你的报告,”她语气如常,“记得控制时间。提问环节,抓住核心问题回答即可,不必延伸太开。”
“好。”林知砚点头,她的嘴角又抑制不住地向上翘起。
论文带来的光环逐渐融入日常,林知砚的生活重心回到了实验室、课堂和图书馆之间三点一线的轨道上。她像一块贪婪的海绵,吸收着一切能接触到的知识,沈凇布置的任务她总能高效完成,甚至开始主动承担更有挑战性的模块。
但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当她合上实验室的电脑回到寝室后,另一个世界的构建才刚刚开始。她的个人笔记本上,一个名为“StarMap”的文件夹里,正悄然孕育着理想的雏形。
初步的技术框架已经搭起,林知砚开始尝试将文学意象编码化,试图让“落霞与孤鹜齐飞”能在虚拟空间中生成可交互的动态场景。这是独属于她的秘密,是她所有技术修行最终想要抵达的“南海”。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梦想,甚至对沈凇也未曾提及——等有一天,她能做出一个更成熟的雏形,再告诉她。
校园生活也不全是枯燥的学业。初夏时节,学校举办了一场大型露天联谊舞会,美其名曰“促进学科交流”,海报贴满了各个公告栏。这种活动向来与沈凇的气质格格不入,林知砚也只是路过时瞥了一眼,并未放在心上。
直到那天在实验室,她听到两个研一的学长在闲聊。
“哎,明晚的舞会你去不去?”
“去啥啊,又不会跳,去了也是当观众,还不如跑两组数据。”
林知砚心里忽然一动。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荒唐的念头冒了出来。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转向了旁边正在调试代码的沈凇。
“学姐,”林知砚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和期待,“明晚的舞会……你要不要去……看看?”
问出口的瞬间,林知砚就后悔了。这太不符合沈凇的一贯人设了,她大概率会得到一句平淡的“不去”外加一个疑惑的“为什么?”。
沈凇的目光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敲击键盘的指尖有了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停顿,不过旋即又恢复如初,在这短暂的间隙里,林知砚听她说,“可以。”
林知砚愣住了,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沈凇似乎感知到了她的惊讶,她侧过头,推了下眼镜,用她一贯平静无波的语气补充了一个听起来十分合理的理由:“李教授之前提过,希望实验室成员多参与一些跨学科社交活动。而且,连续工作了几个月,需要适当休息一下大脑。”
理由充分,逻辑自洽,无可挑剔。
可林知砚的心跳却莫名漏了一拍。她看着沈凇那双依旧清冷平静的眼睛,总觉得那背后藏着一点点并非完全出于“理性计算”的东西。
第二天,夜幕降临,露天广场上灯光摇曳,音乐欢快。沈凇果然来了,依旧是一身简单的衬衫长裤,与周围洋溢着青春躁动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手里拿着一杯苏打水,站在人群外围,安静地看着。
林知砚挤过人群来到她身边,咽了咽口水,有些紧张,但还是鼓足勇气地朝她伸出手,笑道:“学姐,既然来了,跳一支舞吧?”
沈凇低头看了看她的手,又抬眼看向她,微微蹙了下眉:“我不会。”
“很简单的!我教你!”林知砚的眼睛亮晶晶的,抬头看着沈凇,“就跟做实验一样,分解动作,一二三四,一步一步就可以了。”
沈凇沉默了两秒,看着林知砚亮闪闪的眼睛,目光不自觉地变得柔和了。她最终还是将手中的杯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略显生硬地将手搭在了林知砚的手上。
“先迈左脚,对……后退,右脚跟上……感受节奏……”林知砚放慢脚步,耐心地引导着,指尖传来沈凇手心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沈凇最初的确像一台在学习新指令的机器,身体紧绷,步伐带着明显的思索和迟疑,眉头微蹙。但她的学习能力惊人,不过半支曲子的时间,她已经掌握了基本的步法,身体逐渐放松下来,虽然依旧谈不上多么优雅灵动,但至少不再僵硬。
她们在熙攘的人群边缘缓慢地移动着,像一个独特的小小世界。林知砚能清晰地看到灯光在沈凇纤长的睫毛上投下的阴影,能感受到她逐渐跟上节奏后呼吸的细微变化。
“学姐学得好快,跳得很好。”林知砚忍不住笑着说。
沈凇抬眼看她,镜片后的目光在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林知砚看不清她有没有笑,但她周身那种惯常的冷冽气息似乎被音乐和夜色柔和了许多。
“数据分析显示,”她一本正经地回答,“你的教学反馈过于乐观。”
林知砚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声融在音乐里,而沈凇的嘴角,似乎也轻轻地、向上弯了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