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灯依次熄灭,将最后一丝嘈杂也吸入黑暗。深红色的帷幕缓缓拉开,露出管弦乐队肃穆的轮廓。
林知砚坐在沈凇身边,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几分。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和沈凇并肩坐在音乐厅里。邀请来得自然而然,沈凇只是在前一天实验室讨论结束时,平淡地问了林知砚一句:“明晚学校交响乐团有年度演出,我有票。有兴趣吗?”
灯光聚焦,指挥抬起手臂。随之响起的悦耳乐器声瞬间淹没了所有的细微声响。
林知砚很快沉浸其中。直到一曲终了,掌声如雷鸣般响起,她才从音乐中抽离,下意识地侧过头,想与沈凇交换一个赞叹的眼神。
林知砚的目光落在沈凇侧脸的瞬间,她怔住了。
台上的追光灯漫射过来,在沈凇轮廓上镀了一层极柔和的微光。她慵懒地靠在椅背上,那种平日笼罩周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气息,此刻消散无踪。她没有戴眼镜,微闭着眼,平静而柔和。
那不是放肆的放松,而是一种……林知砚搜刮着脑海中的词汇,一种……坦然和平和。一种历经千山万水、劈波斩浪之后,终于得以停靠港湾的自在。音乐厅里的音乐是她独享的、绝对安全的精神圣殿。在这里,她无需扮演任何角色,只是她自己。
掌声歇下,下一首乐曲前奏悠然响起。沈凇像是感应到林知砚的注视,缓缓睁开眼,转过头。
目光相接,她没有丝毫被打扰的不悦,眼中也没有平日的锐利审视,只有一片平静的、未被惊扰的湖面。她甚至对着林知砚,极轻微地、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唇角,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舞台。
林知砚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温柔地撞了一下。她转回头,再次望向舞台,但接下来的半场音乐会,她的心绪始终有一缕,悄然系在身旁那个松弛而沉浸的身影上。
散场时,人流如织。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音乐带来的余热。
“附近有家粥铺,这个时间还开着。”沈凇的声音响起,平静如常,却比在实验室里时多了一丝温缓,“可以去吃点东西。”
“好。”林知砚点头,心里那点暖意又升腾起来。
粥铺里灯光暖黄,人不多。两碗热粥上了桌,氤氲的白气模糊了两人的视线。
话题很自然地从刚才的乐曲开始,聊到喜欢的作曲家,聊到音乐如何在不同时期塑造不同的情感空间。沈凇的话依然不多,但句句精准,偶尔提及某个冷门作曲家的生平轶事,信手拈来。
气氛太好,好到林知砚几乎忘了对面坐着的是那个令人敬畏的沈凇学姐。她握着勺子,犹豫了片刻,轻声道:“其实……听到刚才那首德彪西的《月光》,忽然想起大一那段日子。那时候差点就坚持不下去了,总觉得每天对着代码和冷冰冰的公式,把自己心里那点对风花雪月诗意人生的念想全都磨没了。”她自嘲地笑了笑,“差点就觉得,是不是选错了路。”
沈凇静静听着,没有打断。她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林知砚脸上,是纯粹的倾听姿态。
“那时候觉得,浪漫和理性,好像只能选一头。”林知砚继续说下去,声音很轻,“选了工科,就好像放弃了心里另一个自己。”
粥铺里安静了片刻,只有碗勺轻微的碰撞声。
沈凇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动作舒缓。她抬起眼,看向林知砚,
“你有没有想过,”她开口,声音在温热的蒸汽里显得比平时更柔软,“它们或许从来就不是对立的两极。”
林知砚望向沈凇。
“浪漫是你想要去的彼岸。”沈凇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目光垂落,“你所学的代码、课程就像小舟,它可以让你在海里航行,直到对岸。”
她抬起眼,重新看向林知砚:“你之前提出的‘感知引导’模块,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你在用最理性的工具,去实现最浪漫的目的。这从来就不是放弃,林知砚。”
沈凇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地落在林知砚的心上,林知砚感觉自己的指尖微微发麻,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让她几乎战栗。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坚守,甚至更强大。因为你没有割裂自己,你在尝试融合。这很难,但值得。”沈凇顿了顿,补充道,“比你想象得更值得。”
“我……”林知砚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那份温暖的热气哽住了,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沈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继续安静地喝粥。粥铺里的人不知不觉已散去大半,周遭越发安静。
回宿舍的路不长,两人并肩走在晚风里,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到了宿舍楼下,林知砚停下脚步,转过身,郑重地对沈凇说:“学姐,谢谢你。今晚……还有之前的所有。”
沈凇看着她,宿舍楼门口的光线在她镜片上映出细碎的光点,遮掩了眼底的情绪。她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声音依旧平淡:“不客气。早点休息。”
“嗯,学姐也早点休息。”林知砚点头,看着沈凇转身离开,背影清瘦挺拔,渐渐融入夜色。她站在原地,直到那身影完全看不见,才转身上楼,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温暖而坚定。
此后,林知砚将那份温暖与坚定化作了更沉潜的努力。她沉浸在代码、算法和论文的世界里,同时也允许自己偶尔在古诗文和音乐中汲取养分。她的时间管理变得高效而从容,不再靠压榨睡眠和娱乐,而是源于真正内化的兴趣和清晰的目标。
付出终有回报。她的名字悄然出现在年级排名榜的前列,学期末,她以稳定而优异的综合成绩,进入了年级前百分之五。更让她欣喜的是,在沈凇的指导和自己的深耕下,她独立完成了一篇关于“感知引导”模块优化与量化评估的高质量论文初稿。经过沈凇严谨的审阅和数次修改后,论文投递了出去。
数月后,论文被一个颇具影响力的国际会议接收的消息传来。喜悦如同烟花在林知砚心中炸开,她第一时间想和沈凇分享,却又努力按捺住,觉得应该更沉稳些。然而,没等她品味够这份喜悦,一些细微的、不和谐的声音开始像暗流一样在年级里悄然蔓延。
“听说了吗?林知砚那篇论文……”
“真的假的?她大一成绩也就中上吧,进步这么快?”
“啧,谁知道呢,人家不是跟沈凇走得很近吗……”
“哦——怪不得,挂个名吧估计是……”
议论并非公开的指责,更像是角落里飘来的低语、社交网络上匿名的揣测、以及偶尔投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它们无孔不入,又无法抓住实质。林知砚试图置之不理,告诉自己清者自清。她白天依旧镇定自若地去上课、去实验室,与同学讨论问题时语气平稳,甚至还能开几句玩笑。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话语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口。无人诉说的委屈和愤怒在夜深人静时几乎将她淹没。她盯着天花板,开始动摇、怀疑,甚至质问自己是否真的足够优秀到匹配这份荣誉,是否真的只是侥幸或者说……依靠了沈凇的光环?
强烈的自我怀疑几乎要将她拖回过去那个焦虑的深渊。她只能死死咬着唇,把所有的情绪憋回去,第二天照常起床,用更拼命的忙碌来麻痹自己。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压力压垮时,转机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到来。一次学院内部的学术沙龙上,有位教授恰好提到了她那篇已被会议接收的论文,并随口赞扬了一句。
台下,一道声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扬声说:“教授,林同学这篇论文做得真不错,听说沈凇学姐指导了很多啊,真是羡慕有这样的贵人相助。”
话音落下,现场气氛瞬间有些微妙和尴尬。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林知砚。
林知砚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血液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冰冷的指尖和一片空白的脑海。她张了张嘴,想辩解什么,却发现声音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无助感攫住了她。
一个清冽平静的声音从沙龙后排响起,不高,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我确实提供了指导和建议,就像我对项目组里其他成员一样。”沈凇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门口,她缓步从沙龙后排的角落走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个提问的同学身上,语气没有丝毫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但论文的核心创意‘感知引导’框架、主要的理论推导以及所有的实验验证,都是林知砚同学独立完成的。她甚至推翻了我最初坚持的纯物理优化路径。”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看向林知砚,目光里是纯粹的肯定:“这篇论文的录用,是基于它自身的创新性和严谨性。林知砚的优秀,无需依靠任何人的名字来证明。”
话音落下,全场寂静。那位提问的同学面露讪讪之色。沈凇没有再多说,只是对教授微微颔首致意,便转身离开了沙龙,仿佛只是路过,陈述了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林知砚怔怔地看着沈凇离开的方向,鼻腔涌上一阵酸涩,不是委屈,而是某种被理解、被信任、被坚定维护的巨大感动。心底某个角落,悄悄传来一丝细微却清晰的悸动。
那次沙龙之后,所有的流言蜚语悄然平息。
几天后,实验室组会结束,其他人陆续离开。林知砚磨蹭到最后,走到正在关电脑的沈凇身边。
“学姐,”她轻声开口,声音里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上次沙龙的事……谢谢你。”
沈凇动作未停,只是抬眼看了她一下,语气一如往常般平淡:“没什么。陈述事实而已。”
她合上电脑,站起身,拿起自己的东西,准备离开。在经过林知砚身边时,她脚步微顿,侧过头,看着林知砚,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
“林知砚,”她说,“我认可你,是因为你本身就具备了这样的潜力和努力。看好你,也是基于此。”
“继续走下去。你的路,会比很多人想象得更远。”
她轻轻拍了下林知砚的肩膀,力度很轻,林知砚的肩膀却像被火灼烧过似的。她缓缓抬手,抚摸着那块灼热,嘴角忍不住上扬,望向窗外,今晚的月光好像格外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