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赛的硝烟散去,校园生活重归平静的轨道。但有些东西,一旦被搅动,便再难回到从前。
周晚的生活似乎一切如旧。上课,读书,在社团活动与论文资料间穿梭。只是偶尔,当她抱着书穿过人来人往的广场,或是坐在食堂的角落安静用餐时,会下意识地抬眼,目光在人群中掠过,仿佛在寻找某个熟悉又陌生的挺拔身影。
那个叫周屿的男生,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涟漪虽已平复,湖底却留下了真实的痕迹。
她偶尔会想起他最后那个关于讲座的邀请。下周三?她瞥了一眼手机日历,那天晚上她恰好有一个重要的读书会分享。这算不算是命运一种微妙的安排?她不知道,也没有特意去深究。只是那个带着期待和试探的眼神,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周三转眼就到了。傍晚,周晚在食堂简单吃了点东西,便朝着举办读书会的教学楼走去。路过布告栏时,她脚步未停,眼角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一张新贴的海报——“社会成本与经济增长”专题书展暨学术讲座,地点:图书馆报告厅,时间:今晚七点。
她的心跳,几不可察地乱了一拍。
脚步没有停顿,她继续朝前走,心里却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然。读书会的分享很顺利,她关于“媒介伦理在消费时代面临的挑战”的发言,引发了热烈的讨论。可整个过程里,她的思绪仿佛分裂出了一小部分,飘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分享会一结束,还不到八点半。周晚婉拒了同学们一起去喝奶茶的邀请,抱着几本厚重的参考书,独自一人,鬼使神差地走向了图书馆的方向。
她告诉自己,只是想去社科阅览区借几本老师推荐的书,仅此而已。
夜晚的图书馆像一座沉默的知识殿堂,只有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和偶尔响起的轻微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油墨特有的沉静气息。周晚穿过一排排高及天花板的书架,光影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图案。
她来到社会学著作区,目标明确地寻找着彼得·伯格的《现实的社会构建》。指尖在一排书脊上划过,最终停留在那个索书号上。她踮起脚,正准备将书抽出,旁边却伸过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她一步,取下了那本书。
周晚心头一跳,侧过头。
光影阑珊处,周屿就站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本她正要找的书,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那惊讶化作了一个清浅而了然的微笑。
“周晚同学?”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寂静的书架间,像羽毛轻轻拂过耳膜。“这么巧。”
巧吗?周晚看着他。他穿着简单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少了辩论场上穿衬衫时的正式与锐利,多了几分随性的少年气。但那双眼眸里的光芒,却丝毫未减。
“是啊,很巧。”周晚收回手,语气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周屿同学也对社会学感兴趣?”
“讲座刚结束,顺路过来找点资料。”周屿晃了晃手里的书,目光落在她抱着的几本书上——《逃避自由》、《消费社会》、《乌合之众》。“看来,我们关注的方向,有重叠的部分。”
他的视线重新回到她脸上,带着探究:“为了下次辩论做准备?”
“知识没有边界,不一定非要为了辩论。”周晚微微扬起下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防卫,“况且,辩论已经结束了。”
“是吗?”周屿轻笑一声,那笑声低沉而悦耳,“可我总觉得,我们之间的那场讨论,好像还没完。”
他没有将书递还给她,反而就那样拿在手里,顺势靠在旁边的书架上,形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交谈姿态。“关于上次那个采矿的问题,我后来想了很久。”
周晚有些意外,她没想到他会旧事重提,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场合。她原本以为,那只是对手间礼节性的恭维。
“哦?得出新的结论了?”她顺着他的话问,也放松了身体,靠在另一侧的书架上。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像是一场非正式会谈的开场。
“结论没有变。效率优先的路径,依然是推动社会发展的最优解。”周屿开口,依旧是那个坚定的立场,但语气不再是辩论场上那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而是带着探讨的意味,“但我承认,你提出的关于‘代价承担者’的问题,是无法被忽略的。或者说,这正是现代经济学和社会治理需要攻克的核心难题。”
他开始阐述他的思考,引用了阿马蒂亚·森关于“可行能力”的理论,谈到如何将环境成本、社会成本更有效地纳入经济模型,谈到制度设计的重要性。他的逻辑依然清晰严密,但不再是为了驳倒谁,而是在尝试构建一个更完善的、能包容她所提出问题的框架。
周晚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发现,当他卸下“辩手”的身份,纯粹地进行知识分享时,他身上那种过于锋利的攻击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的、专注于思想本身的魅力。
“你的思考很深入,”等他告一段落,周晚才缓缓开口,她没有直接认同他的观点,而是提出了自己的视角,“但或许,问题不在于模型是否完美,而在于我们是否过于依赖模型。经济学试图将人抽象为‘理性经济人’,可现实中的人,是嵌入在复杂的社会关系、情感网络和权力结构中的。规则的公平,有时候无法抵消起点的巨大差异。就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书架,随手抽出一本福柯的《规训与惩罚》。“就像这本书里探讨的,权力如何通过精密的规则和知识体系,塑造着我们的行为和认知,甚至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异常’。那些在效率评估中被定义为‘低效’或‘异常’的群体,他们的声音和困境,是否就在这种塑造中被系统性地忽略了呢?”
她将书递到他面前,眼神清亮:“有时候,看清规则本身是如何被制定的,比在规则内寻求最优解,更重要。”
周屿接过了那本《规训与惩罚》,低头看了看封面,又抬头看她,眼神里闪烁着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混合着惊讶、欣赏和强烈兴趣的光芒。
“很有意思的角度。”他摩挲着书脊,若有所思,“所以你认为,问题的根源在于更深层的权力结构和知识话语体系?”
“至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维度。”周晚点头。
接下来的时间,仿佛按下了一个奇妙的开关。两人就在这安静的一角,围绕着社会学、经济学、哲学,展开了一场完全脱离了胜负心的交流。他们从福柯谈到哈贝马斯,从市场经济伦理谈到社群主义批判。时而观点一致,相视一笑;时而分歧明显,各执一词,激烈处,两人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唯恐打破了图书馆的宁静,但那眼神里的交锋,却比辩论场上更加直接,也更加深入。
他们不再是正方一辩和反方二辩,而是两个纯粹的对思想本身抱有巨大好奇心的年轻人。
周晚发现,周屿的思维敏捷度和对理论的理解深度远超她的想象,他并非她最初以为的、只懂得冰冷数据的“经济机器”。而周屿也同样惊讶于周晚知识的广博和思维的穿透力,她能从文学文本中提炼出深刻的社会洞察,她的论证往往带着一种直指问题核心的锋利。
这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碰撞,无关对错,只在思想的星海里互相照亮对方未曾踏足的领域。
不知不觉,墙上的挂钟指针已经指向了九点五十,距离闭馆只剩十分钟。广播里响起了轻柔的提示音乐。
两人这才从酣畅淋漓的思想交锋中回过神来,都有些意犹未尽。
周屿将手里的《现实的社会构建》和《规训与惩罚》都递还给周晚:“看来,今晚最大的收获,不是讲座,而是这场……嗯,‘书架间的对话’。”
周晚接过书,唇边也漾开一抹真诚的笑意:“彼此彼此。和你讨论,很有挑战性,也很有收获。”
他们一起将书放回原位,然后并肩走出阅览区。气氛不再像最初那样带着微妙的试探和防备,而是多了一种惺惺相惜的融洽。
走到图书馆门口,晚风带着凉意扑面而来。夜空深邃,缀着几颗疏星。
“回宿舍?”周屿很自然地问道。
“嗯。”
“一起走一段?顺路。”
“好。”
两人沿着被路灯晕染成暖黄色的校园小径,不紧不慢地走着。争论停止了,一时间,沉默降临,却并不显得尴尬。是一种激烈交锋后,思绪仍在缓缓流淌的宁静。
快到分岔路口时,周屿忽然停下了脚步。
“周晚,”他叫她的名字,去掉了“同学”二字,听起来自然而亲近,“下周末,未名湖那边有天文社的观星活动,据说能看到猎户座星云。不知道……你对星空感不感兴趣?”
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随意,但借着路灯的光,周晚能看到他耳廓似乎泛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红。
她的心,再次被那熟悉的、轻微的悸动攫住。
这一次,她没有再用戏谑的口吻反问。她抬起头,望向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然后转回视线,落在他带着隐约期待的脸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融入了夜色里:
“听起来,比讲座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