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周末的夜晚,来得似乎比往常要慢一些。
周晚没有刻意准备,却在出门前,站在衣柜前犹豫了许久。最终,她选择了一件暖白色的羊绒毛衣,搭配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头发松松地挽起,露出纤细的脖颈。既不失郑重,又带着恰到好处的随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类似于期待又夹杂着些许紧张的情绪。
未名湖在夜色中褪去了白日的喧嚣,像一块沉静的墨玉,倒映着岸边的灯火与稀疏的星子。天文社的活动设在湖心岛的石舫附近,那里视野开阔,远离主干道的灯光污染。远远地,就能看到一些模糊的人影和几架天文望远镜深色的剪影。
晚风带着湖水的微腥气息吹来,有些凉,却让人精神一振。
周晚一眼就看到了周屿。
他正站在一架望远镜旁,微微俯身,调整着镜筒的角度。他今天穿了一件深蓝色的冲锋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灰色连帽卫衣,整个人显得利落而挺拔。他专注地看着寻星镜,侧脸在远处灯光的勾勒下,线条清晰而认真。
她走近时,他似乎心有灵犀般抬起头。四目相对的瞬间,周晚清晰地看到,他眼底有光芒亮起,如同此刻天幕上最先挣脱暮色、坚定闪烁的星辰。
“你来了。”他直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和欢迎。没有寒暄,仿佛她的到来是理所当然。
“嗯。”周晚点点头,走到他身边,目光好奇地投向那架看起来颇为专业的天文望远镜,“这就是你们天文社的装备?”
“主力器材之一。”周屿拍了拍冰凉的镜筒,语气里带着一点自豪,“用来寻找今晚的主角——猎户座大星云,勉强够用。”
周围还有其他社团成员和前来参加活动的同学,气氛轻松而热闹。但周屿和周晚之间,仿佛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无形的结界。他耐心地给她介绍着基本的观星知识,从如何辨认北极星,到四季星空的变化规律。
他的讲解不像在辩论场上那样充满攻击性,也不像在图书馆时那样偏重理论思辨,而是带着一种分享热爱之物的纯粹热情。周晚发现,当他谈起这些遥远星辰时,他身上那种属于理科生的、精确严谨的特质,与一种近乎浪漫的向往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来,应该找到了。”周屿调整好望远镜,示意周晚上前,“看一下。”
周晚有些期待,又有些笨拙地凑近目镜。一开始,眼前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她下意识地调整着焦距,慢慢地,视野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一片朦胧而瑰丽的光云。
不像照片里看到的那么色彩斑斓,在望远镜的视野里,它更像是一团悬浮在漆黑宇宙中的、发光的雾气,核心处凝聚着更加明亮的光点,如同被精心镶嵌在丝绒上的钻石。它静谧、古老,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秘和浩瀚。
“看到了吗?那团‘雾气’,就是正在孕育新恒星的摇篮。”周屿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星云。“距离我们,大约1344光年。”
1344光年。周晚凝视着那片微弱而执拗的光芒,心头被一种巨大的震撼所攫取。此刻映入她眼帘的,是它在一千多年前发出的光芒。那时的世界,还处于中世纪。时间与空间在这一刻被奇异地压缩,又无限地拉长。
她直起身,将观测位置让给其他等待的同学,内心仍激荡着那片星云带来的余波。
“感觉怎么样?”周屿看着她问,眼里带着笑意。
“很……震撼。”周晚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却发现语言在此刻显得有些苍白,“感觉人类的那些烦恼,在它面前,渺小得不值一提。”
“是啊,”周屿也抬起头,望向猎户座的方向,尽管肉眼看去,那只是几颗明亮的星星,“所以我很喜欢天文。它总能在我纠结于某个具体数据或模型的时候,把我拉出来,提醒我世界的广阔和生命的偶然。我们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发生在这个微不足道的、悬浮在宇宙一隅的‘暗淡蓝点’上。”
“暗淡蓝点……”周晚重复着这个充满诗意的词,深有感触,“卡尔·萨根。从这个视角看,所有的主义、争论、边界,似乎都模糊了。”
“但争论本身是有意义的。”周屿转过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正是在意识到自身的渺小之后,依然能投入地去思考、去创造、去争论如何让这个‘暗淡蓝点’变得更好,这才是人类最可贵的地方。”
他的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周晚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看似迥异的思维方式——他追求效率与模型的精确,她关注个体与叙事的价值——在某个更宏大的层面上,竟然指向了同一种对世界的好奇与责任感。
只是路径不同而已。
观星活动临近尾声,人群渐渐散去。周屿和周晚却默契地没有离开。他们沿着未名湖畔的小径,慢慢地走着。石舫在身后远去,灯火也变得稀疏,四周愈发安静,只有风吹过枯荷的沙沙声,以及他们踩在落叶上的细微声响。
“所以,”周晚开口,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玩笑的意味,“你用效率模型计算过吗?邀请我看星星,投入产出比如何?”
周屿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寂静的湖畔传开,显得格外清晰。
“这个问题,可能需要引入一个新的变量,它无法被传统的模型量化。”他停下脚步,面对着她,神情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认真,“比如,和一个人交谈时,思维被点亮的愉悦感。又比如,发现世界上存在另一个同样对世界充满追问的灵魂时,那种……罕见的共鸣。”
他的目光太过直接,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让周晚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微微别开脸,感觉脸颊有些发烫。
“听起来像是定性分析,不够严谨。”她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静,试图用熟悉的辩论方式来掩饰内心的波动。
“那就换一种更严谨的表述。”周屿似乎早有准备,他从冲锋衣口袋里拿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又顺手从另一个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上面似乎还印着某个经济模型的草稿。他借着远处路灯微弱的光,在纸的背面飞快地画了起来。
周晚好奇地凑过去看。
他画了一个简单的平面直角坐标系。然后,在横轴上标上了“时间(t)”,在纵轴上标上了“财富/成就(W)”。
“看,这是一个简化的人生路径模型。”他用笔尖点着坐标轴,“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的目标函数可能是在约束条件下,追求W的最大化。这是典型的效率最优路径。”他在坐标系右上方画了一条斜率很大、向上延伸的射线,凌厉,果决,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
然后,他笔锋一转,在那条代表他个人路径的射线旁边,又画了一条线。这条线起始点与他相近,但初期的斜率似乎平缓一些,路径也显得更为曲折、丰富,它并非直线向上,而是带着独特的波动和韵律,同样坚定地指向远方。
“但是,”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如果引入了另一个变量,比如,你。”
他抬起笔,目光灼灼地看向周晚。
“那么,最优解就不再是孤立的W最大化。目标函数本身发生了变化。它可能变成了……在时间t的每一个区间内,两条路径之间,精神距离(D)的最小化,以及共同视野(V)的最大化。”
他用笔在那两条路径之间,画了一个小小的、代表交集的阴影区域,又画了一个双向的箭头,将它们连接起来。
“这是一个更复杂的动态优化问题。但直觉告诉我,”他放下笔,将那张便签纸轻轻递到周晚面前,眼神如同最亮的星辰,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它的解,远比单一变量的最大化,更有价值,也更……值得求索。”
湖面吹来的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却吹不散周晚脸上蓦然升腾起来的热度。她看着那张简陋的便签纸,上面是他干净利落的笔迹,画着属于他的、独特的“浪漫”。
他用他最熟悉的语言,最严谨的符号,构建了一个关于“我们”的可能性。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深情的告白,只有两个坐标轴,两条路径,和一个经过重新定义的目标函数。但这比任何情话都更具冲击力,因为它源于他们思想的共鸣,是对她智力最高级别的尊重和认可。
他看懂了她,也用自己的方式,回应了她。
周晚接过那张还带着他指尖温度的便签纸,指尖微微蜷缩。她低下头,仔细地看着那个坐标系,看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头,迎上他带着紧张和期待的目光。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一支常用的钢笔。
她没有说话,只是俯下身,将便签纸垫在膝盖上,在他画的那个双向箭头上,轻轻地、郑重地,写下了一个函数表达式:
D = ∫?^∞ e^(-rt) · U(t) dt
周屿凑近一看,瞳孔微微放大。
这是一个经过简化的、用于计算现值的积分公式。但她赋予了它全新的含义。D(Distance)代表距离,U(Utility)代表效用,而 e^(-rt) 是贴现因子……
她直起身,目光清亮如水,声音带着一丝微颤,却无比清晰:
“在我的坐标系里,最优解或许不是瞬间的距离最小化。而是……在从此刻延伸到无穷远的时间长河里,每一个贴现到当下的、共鸣的瞬间,其效用的总和,最大化。”
她顿了顿,唇边终于绽开一个清浅而明媚的笑容,如同月光刺破云层:
“周屿,我的未来函数里,希望始终有你这个变量。”
那一刻,万籁俱寂,唯有湖水轻拍堤岸。
周屿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底闪烁的智慧光芒和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隐藏在平静下的勇敢。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喜悦如同星云在他胸腔里爆裂、扩散。
他伸出手,不是去牵她,而是轻轻握住了她拿着便签纸的那只手的手腕。他的掌心温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那么,”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目光紧紧锁住她,“周晚,我们是否可以通过一次正式的‘合作研究’,来验证这个目标函数的最优性?”
周晚感受着手腕处传来的、坚定而克制的力量,看着他眼中那片只为她亮起的星辰大海。所有的犹疑、所有的试探,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她反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几根手指。微凉的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带来一阵清晰的战栗。
“我接受你的,”她微笑着,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回应,
“合作邀请。”
未名湖的夜色,温柔地包裹了这对刚刚在彼此的人生坐标系里,确认了对方位置的年轻人。遥远的猎户座星云,依旧静静散发着千年之前的光芒,见证着地球上,两个独立而闪耀的灵魂,如何用他们独特的方式,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关于理性与心动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