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阳光透过百年礼堂高大的窗户,在绛红色的地毯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以及一种蓄势待发的紧绷感。京州大学一年一度的“言鼎”杯辩论赛决赛,即将在这里拉开帷幕。
周晚坐在反方二辩的位置上,微微垂着眼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摊开在桌上的笔记本。扉页上,是她昨晚写下的一行字:“公平,不是结果的平均,而是起点的尊严。” 字迹清秀,却带着一股不容折弯的力道。
她能感受到观众席上投来的各式目光——好奇、审视、期待。也难怪,对阵经济学院,他们文学院几乎是“下克上”的黑马。而经济学院那边,一派精英气象,尤其是坐在正方一辩位置上的那个男生。
他叫周屿。这个名字,在过去的备赛期里,几乎成了他们模拟辩论中的高频词。经济学院的明星学生,绩点高得吓人,据说早已被几家顶尖投行盯上。周晚抬眼望过去,他正侧头和身边的队友低声说着什么,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笃定的笑意。修剪利落的短发,挺括的白衬衫领口,以及那双过于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逻辑漏洞的眼睛,都让他看起来像一把出了鞘的、锋芒毕露的剑。
“紧张了?”身旁的队友,同为中文系的周晚低声问。
周晚摇了摇头,指尖在笔记本的那行字上轻轻一按,随即抬起脸,露出一抹清淡而镇定的微笑:“只是在想,该怎么让那位天之骄子知道,世界不是只有一个运行模型。”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清泉,悄然安抚了己方稍显躁动的情绪。周晚很清楚,面对周屿这种逻辑机器,感性的呼吁是苍白无力的,必须在他的领域里,找到他逻辑链条上最脆弱的一环。
主席台上,主持人宣布辩题:“本届决赛辩题——当代社会,效率与公平,何者更应优先?”
正方,经济学院,所持立场:效率优先于公平。
反方,文学院,所持立场:公平优先于效率。
猜先结果,正方先行。周屿从容起身,甚至没有拿稿纸。他走到立论陈词的位置,目光如炬,扫过全场,那眼神带着一种天然的、属于强者的压迫感。
“主席,评委,各位同学,大家好。”他的声音清朗,语速不快,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寂静的空气里。“我方坚定认为,当代社会,效率必须优先于公平。”
开场第一句,就定下了不容置疑的基调。
“何为效率?即以最小的投入,获得最大的产出。这是社会财富积累、科技进步、文明发展的根本引擎。没有效率,社会将在停滞中僵化,所谓公平,也只能是共同贫穷下的‘公平’。”他引述数据,构建模型,从亚当·斯密的“看不见的手”谈到现代经济增长理论,逻辑严密,层层递进,将“效率”塑造成一个推动历史滚滚向前的、无可争议的神祇。
“而公平,”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批判,“往往被赋予过多的道德想象,却忽略了其固有的复杂性。绝对的公平不存在,追求结果的公平,更会扼杀竞争活力,导致‘大锅饭’式的懒政。我方承认,公平是美好的愿景,但它必须是效率这棵大树上结出的果实,而非束缚大树生长的枷锁。因此,唯有以效率为先,做大蛋糕,才有足够的资源和空间,去谈论如何更公平地分蛋糕。”
三分钟立论时间到,他恰好收尾,分秒不差。台下响起热烈的掌声,尤其是经济学院的区域。他的立论无懈可击,像一座刚刚落成的、结构精密的堡垒,巍然矗立。
周晚感觉到手心有些汗湿。周屿的立论,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甚至比模拟时对手的表现更加出色。这种“预料之中”并没有带来轻松,反而带来了更大的压力——因为你知道对手的强大,也知道你必须用尽全力,去撼动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逻辑。
她深吸一口气,在主持人点到“反方二辩进行驳论与质询”时,站了起来。
走到发言席,她先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的高度——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她赢得了几秒钟镇定心神的时间。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周屿。他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审视,或许还有一丝等待挑战的兴味。
“主席,评委,对方辩友,大家好。”周晚的声音不同于周屿的锐利,更像玉石相叩,清越而沉稳。“首先,我必须指出,对方一辩为我们描绘了一幅效率引领下的美好蓝图,但很遗憾,这幅蓝图是悬浮在真空中的,它刻意忽略了一个最基本的前提——我们的社会,是由一个个活生生的、起点各异的人构成的。”
她没有直接攻击效率本身,而是剑走偏锋,直指周屿立论的基石。
“对方辩友反复强调‘做大蛋糕’,认为只要蛋糕够大,公平问题便能迎刃而解。但我想请问,在追求效率最大化的过程中,由谁来负责‘做蛋糕’?又是谁来决定,‘蛋糕刀’掌握在谁的手中?”她的语速稍稍加快,问题如同出鞘的匕首,寒光乍现。“当资源毫无限制地向所谓‘高效’领域倾斜,当教育、医疗、乃至生存的机会,都可以用效率的尺子来衡量和切割时,那些天生握着一手‘差牌’的人,那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群体,他们是否连坐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他们是否注定要成为效率这架战车碾过的尘埃?”
她引用了哲学家罗尔斯的“无知之幕”,阐述在不知道自己在社会中所处位置的情况下,人们会选择更注重公平的规则。她又举出触目惊心的现实案例:某个资源型城市,在追求GDP效率的狂飙突进中,环境污染导致癌症村出现,那里的孩子,从出生起就失去了健康这张最基本的“牌”。
“对方辩友将公平视为效率的枷锁,但我方认为,公平,尤其是起点的公平、规则的公平,恰恰是效率这艘巨轮能够持续远航的压舱石!”她的声音在这里扬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信念感。“一个阶层固化、机会垄断的社会,或许能在短期内集中力量办成一些‘高效’的大事,但从长远看,它扼杀了底层天才的上升通道,损耗了绝大部分成员的潜力与创造力,这种社会结构的脆弱和内耗,才是对整体效率最大的伤害!没有公平兜底的效率,是野蛮的、不可持续的效率,它终将反噬自身!”
她的驳论,没有纠缠于经济模型,而是将视角拉高到了社会结构、人性伦理和长治久安的层面。她不是在否定效率,而是在重新定义效率与公平的关系——公平不是效率的拖累,而是效率的保障。
质询环节开始。周晚看向周屿,提出了一个精心设计的问题:
“请问对方一辩,如果一个地区,发现了一种极具经济价值的矿产,开采它能带来巨大的GDP增长,也就是您方所追求的‘效率’。但开采过程会严重污染下游水源,导致数以万计的农民失去清洁的饮用水和灌溉用水。按照您方‘效率优先’的逻辑,这个矿,是开,还是不开?如果开,那些受害的农民,他们的公平,又该向谁去索取?”
这个问题极其刁钻,将抽象的辩题拉入了一个充满道德困境的现实场景。
周屿显然没料到周晚会从这个角度切入,他微微蹙了下眉,但反应极快,几乎没有任何停顿:“感谢对方辩友的问题。首先,这是一个典型的外部性问题,完全可以通过技术创新和环境税等内部化手段解决,并非效率与公平的必然冲突。其次,权衡利弊,开采矿产带来的巨大收益,可以用于改善更广泛区域民众的福利,这本身就是一种更宏大层面上的公平……”
“所以您的答案是‘开’?”周晚敏锐地抓住他话语中的倾向,立刻追问,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并且认为,用一部分人的牺牲(即使有补偿)去换取另一部分人的福利,是‘更宏大的公平’?”
周屿顿住了。他意识到自己落入了一个语言陷阱。如果他承认,就等于认同了为了“效率”或“多数人利益”可以牺牲少数人公平的冷酷逻辑;如果否认,则与他之前“效率优先”的立论相悖。
礼堂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送风的微弱声音。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人之间无形的交锋上。
周屿迅速调整策略,避开了直接回答,转而强调监管和制度的重要性,试图将问题引回他熟悉的“解决方案”领域。但周晚没有给他从容脱身的机会,她的追问如同绵密的针,精准地刺向他逻辑中每一个试图模糊处理的地方。
两分钟的质询时间结束。周屿基本守住了阵地,没有崩溃性失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在刚才那几个回合的短兵相接中,那位沉稳冷静的文学院女生,凭借其敏锐的洞察力和伦理拷问,让经济学院的明星一辩,首次显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周晚坐下时,心跳得像擂鼓。她能感觉到周屿投向她的目光,那目光里最初的审视和兴味,已经悄然转变,变成了一种真正的、面对同等量级对手时的凝重与探究。
辩论还在继续,自由辩论环节更是唇枪舌剑,火花四溅。周屿和他的队友们凭借着扎实的经济学功底和快速反应能力,不断抛出数据和方法论。而周晚和文学院的队员们,则固守着人文关怀的阵地,用一个个具体的、关乎个体命运的故事和伦理悖论,不断冲击着对方看似完美的逻辑高墙。
这是一场思维方式的激烈碰撞。经济学追求的“最优解”与人文关怀关注的“人之常情”,在这个舞台上展开了直接的对话。
最终,比赛结束,评委退席评议。
周晚靠在椅背上,感觉精神的弦终于稍稍松弛。一场高强度的思辨对抗,消耗的体力不亚于一场长跑。她端起桌上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停在了她的桌旁。
是周屿。
他站得很近,周晚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爽的皂荚气息,混合着一丝墨水的味道。
“周晚同学,是吗?”他的声音响起,比在辩论场上少了几分锋芒,多了几分平和,但那股自信的底子还在。
周晚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这么近的距离看,他的眼眸很黑,很亮,像蕴藏着星辰的深潭。
“是的。周屿同学,有何指教?”她保持着一贯的平静,语气疏离而有礼。
周屿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那不是嘲讽,更像是一种……认可,或者说,是棋逢对手的兴奋。
“你的那个问题,”他指的是关于采矿的质询,“很厉害。差点让我下不来台。”
“事实与逻辑如此,我只是陈述出来而已。”周晚淡淡回应。
“但你不觉得,过于强调个体公平,会阻碍整体进步的脚步吗?”他似乎还想延续刚才的辩论,眼神里闪烁着思辨的光芒。
“当‘整体’是由无数个‘个体’构成时,牺牲个体换来的进步,它的根基又在哪里?”周晚反问,目光毫不退让。
周屿看着她,眼里的光闪烁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有欣赏,有不服,也有一种遇到了真正值得重视的对手的郑重。
“无论如何,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赛。”他朝她微微颔首,“希望以后还有机会交流。”
说完,他转身走回自己的团队。背影挺拔,步伐沉稳。
评委结果很快宣布,经济学院以微弱的优势获胜。周屿作为最佳辩手上台领奖。
周晚和队友们虽然有些遗憾,但也心服口服。毕竟,经济学院的立论和整体配合,确实稍胜一筹。
她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礼堂。暮色已经降临,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在地上投下昏黄温暖的光晕。晚风带着玉兰的残香,拂过脸颊,吹散了辩论场上的硝烟气息。
她独自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脑海里还在回放着刚才比赛的片段,尤其是和周屿那几次短暂而激烈的交锋。他的敏捷,他的自信,他逻辑链条的严密,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然,还有他最后走过来,说的那几句话。
那不仅仅是对手间的客套。她能感觉到那背后蕴含的、一种强者之间的相互识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周晚下意识地回头。
光影交错处,周屿正快步走来。他似乎是特意追赶上来的,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放缓了脚步。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那双在辩论场上锐利无比的眼睛,此刻在暮色中,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周晚同学,”他再次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校园小路上显得格外清晰,“下周三晚上,图书馆有个关于‘社会成本与经济增长’的专题书展和讲座,听说有不少前沿著作。我想……或许你会感兴趣?”
他的语气听起来很随意,仿佛只是偶然想起,顺便告知。但他的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试探,牢牢地锁定了她。
周晚的心跳,莫名地漏跳了一拍。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无字的诗。她看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刚才在辩论场上针锋相对的硝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此刻却弥漫开一种微妙而崭新的气息。
她知道,这绝不仅仅是一场讲座的邀请。
这是一个开始。一个由最强对手主动递出的,通往未知未来的橄榄枝。
她微微偏头,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目光清亮地看着他,轻声反问:
“哦?是觉得我今天驳斥得还不够,想在另一个战场上,再与我较量一番吗,周屿同学?”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却也藏着不容忽视的锋芒。
夜色温柔,故事,在这一刻悄然开启。
始于校园的爱情,双周CP 启动!
她是他的“非理性变量”,他是她的“无法收敛解”。[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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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反方一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