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由余还谟提议找了江边一家专做鱼宴的店。
因为气候的缘故,兴市的虫蚁蟑螂很多,兴市人饭前总是习惯涮碗筷,这种温度的茶水自然是消不了毒,也就图个心安。
余还谟很自觉,一坐下就拆了阳濯的餐具,用滚烫的茶水烫了一遍再推回到阳濯面前。
程怀歌愣是在他身上品出了小媳妇的体贴贤惠。
程怀歌和余还谟中间隔了个阳濯,见她一言不发坐着,余还谟任劳任怨,起身就要去拿她的餐具。
阳濯漫不经心抬手,把余还谟烫好的碗筷推给程怀歌,换了她面前的餐具。
程怀歌没吭声,默默看着阳濯修长骨感的手撕开塑封,廉价的瓷碗在他手中硬是衬出了国瓷的莹润。
她蓦地想起卢静静的话,恍然地无声“啊”了一下。
骨节分明的双手撕开轻薄布料,蛰伏的青筋因为用力而根根分明,顺着掌下的细腰缓缓游移,勾勒出暧昧的性张力。
这样的手画出来……还真是怪好看的。
以后再也不笑她手控了。
阳濯察觉到程怀歌的视线停在自己手上,动作丝毫没停顿地倒了杯茶推过来,食指在桌子上点了点,唤回程怀歌的注意力。
程怀歌回神,抬眼就见阳濯瞥她。
她张了张口想解释,偏偏人家什么都没说。
她做贼心虚地觉得阳濯看穿了她的想法。
算了,他不问我不说,他一问我疑惑,程怀歌麻木地想。
好在阳濯没有拆穿她的尴尬。
余还谟埋头点菜,丝毫没有察觉另外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什么不对劲。
等菜的间隙,余还谟问阳濯:“濯哥在兴市待不久吧,打算什么时候走?”
阳濯一只胳膊斜搭在椅背上,懒散地瞥了他一眼:“不着急,等给老杨开完庆功宴再说吧。”
阳濯没住在兴市吗?也对,他不是在兴市长大的,可能家也不在这里。
这次专门回来给杨老师开庆功宴啊……看不出来他这么尊师重道。
也不知道当年把老杨气得每天跳脚的人是谁。
程怀歌默不作声地听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胡思乱想着。
“师语呢?我都忘了问,当初你怎么突然转学了?学校里都在传你自……去世了,我们打听了好久都没你的消息,你到底去哪了?”
蓦地被点名,程怀歌一怔,垂在桌子下的手悄无声息握紧。
阳濯偏头,视线虚虚落在茶壶的竹把手上,像是在出神。
余还谟巴巴地望着程怀歌,大有她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架势。
程怀歌静默片刻,一点也不心虚地避重就轻:“家里出了些事,确实走得比较着急。”
家里的事就涉及到了个人**,余还谟毕竟在酒店干了两年,还不至于没眼色到继续追问,只是遗憾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跟我们一起毕业就好了。”
程怀歌抱歉地笑了笑,还没来得及安慰他,就听到阳濯极轻地嗤笑一声。
犹如一根细微的竹刺扎进肉里,刺得她呼吸一滞。
点到为止的解释或许能应付余还谟的好奇,但绝对打发不了阳濯。
可阳濯什么都没说。
他面色如常和余还谟聊起庆功宴的细节,神色依旧散漫闲适。
就连那道笑声都像是程怀歌的幻听。
“对了师语,给老杨开庆功宴你去吗?”余还谟生怕冷落了程怀歌,顺嘴问道。
程怀歌思忖片刻,咬着下唇有些为难:“到时候看吧,不知道后面还有没有工作。”
余还谟点头:“行,到时候让濯哥告诉你时间,看你时间安排。不过你变化这么大,老杨要是见到你肯定很高兴。”
程怀歌下意识看了阳濯一眼,见他把玩着息屏的手机没什么反应,于是应了一声好。
饭后三人原路返回酒店,各自回房休息。
程怀歌洗漱后躺在床上看手机,梦界的群里刷了很多图。大家知道程怀歌下了船,所以恶趣味地发了许多美食和景色的照片。
卢静静一边怒斥“你们这群牲口”,一边发来一只芝士焗帝王蟹。
程怀歌甩过去一张猫猫冷笑的表情包:“她们纵然不是人,但你也没放过我。”
群里立马有画手撬墙角:“月沉老师跟静静拆伙吧,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加入你们的家。”
卢静静财大气粗:“我给你也订了一只,回去的时候打包带给你!”
程怀歌瞬间被收买,跟她统一战线怒斥其他人的炫耀行为。
*
凌晨两点半,程怀歌被手机震醒。
她睡眼朦胧打开床头灯,看清来电的人后迷茫了片刻。
许鸢这个点找她能有什么事?
疑惑归疑惑,程怀歌还是接通了语音。
不等她询问,许鸢带着哭腔的声音就传来了:“阿姐,外婆……外婆刚刚走了!”
她的话重重砸在程怀歌脑子里,惊起一片惊涛骇浪。
走了?谁走了?走去哪儿?
外婆……走了?
印象中的外婆还是那个满头黑发,骂人时中气十足的小老太太。
这些年程怀歌和许鸢虽然从来没回过兴市,但逢年过节的时候都会跟外婆通话。
明明一个月前她还和外婆聊过天。
在她思绪混乱的沉默时间里,许鸢也没再说话,只是抽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过了许久,程怀歌才哑声问:“谁告诉你的?”
许鸢哽咽着道:“是、是妈给我打电话了。我现在在去机场的路上,四点二十八的飞机。”
程怀歌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团,强撑着跟语无伦次的许鸢约好了见面的时间。
挂断电话之后,她坐在床上缓了好一阵。
许鸢还有至少五个小时才能到兴市,但程怀歌已经没有了睡意。
收拾好行李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拎着行李来退房的时候,程怀歌已经冷静了不少。
酒店前台见多了坐红眼航班的旅客,没有多问她为什么大半夜的退房,只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叫车,得到肯定答复之后就打电话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程怀歌才想起来,自己还没告知阳濯自己要走了。
她点开对话框,手指悬在屏幕上停了半晌,最终一个字都没发出去。
清晨六点,许鸢和程怀歌碰面。
许鸢的眼睛红肿着,显然哭了很久。
程怀歌轻轻抱了抱她,低声道:“走吧,去见外婆最后一面。”
许鸢才止住的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低着头,深吸一口气:“走吧。”
外婆家在松头镇上,从兴市过去要坐两个小时的大巴。
路程过半的时候,许鸢靠在程怀歌肩头低声问:“阿姐,你见到妈了要怎么办?”
程怀歌安抚她:“没事,这种场合她应该不会闹的。”
许鸢“嗯”了一声,心中的担忧丝毫没有减轻。
抵达松头镇之后,程怀歌带着许鸢先找了间旅馆安置行李。
小镇上的旅馆条件说不上有多好,房间里漂浮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但姐妹俩都没有心思去挑剔,放下行李就出门了。
松头镇不大,连主路街道都只有一条。
街两边的摊铺这么多年都没有变化,还是熟悉的摆设陈设。
跟程怀歌这些年做梦时构建起来的画面相差无几。
只是模糊的面孔刻上时间流淌过的痕迹。
在见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布置后,她才生出一丝游子归乡的怯意。
这种怯意在远远见到竹林下那个熟悉的院子时达到了顶峰。
只到半腰的矮墙围起的院子里支起了白色的布棚,院子里站着不少人,刺耳的哀乐混杂着嘈杂的人声传出去很远。
许鸢早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踉跄着往院子里跑。
程怀歌的脚步越来越慢,最终停在了门口。
好像只要自己不进门,佝偻着腰的外婆就还好好地坐在水井边忙碌着。
要么在洗衣服,要么洗菜。
里面的人吵闹着什么,程怀歌已经听不见了。
她握紧拳头,缓缓踏上大门内开裂的水泥地面。
师凌红着眼安慰许鸢,余光瞥见了大女儿的身影,眉头皱了皱,到底没再抱怨什么,只是朝程怀歌颔首:“进去给外婆磕个头吧。”
她的态度不冷不热,压根看不出来是一个母亲对待多年未见的女儿该有的态度,可程怀歌竟然松了口气。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水井的方向。
水井旁就是隔开菜园的围墙,墙边紧挨着一个用砖垒起来的半人高的石板桌,右边摆了几个大的陶土花盆,脏兮兮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头种着几株昙花。
小的时候外公会在厨房烧好开水提出来,外婆则拉出一个大澡盆,用井水兑好以后就在院子里给程怀歌洗澡。
换下来的脏衣服被外婆在石板桌上反复揉搓,再干干净净地晾在竹竿上。
那两个老人现在都不在了。
许鸢拉了拉程怀歌的手:“阿姐?”
程怀歌收回视线,垂着眼睫应了一声。
农村的屋子,一进门就是四方的客厅,现在已经被布置成了灵堂。
墙上遗照里的外婆笑得和蔼可亲,遗照下躺着一具冰棺用来保存遗体,用以给亲朋好友留出足够的时间赶回来送行。
许鸢快步上前,只看了一眼就倒吸一口凉气。
程怀歌心中一跳,紧随其后来到冰棺前,才明白许鸢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师凌就跟在她们身后,见状哼了一声,嗓门大得刺耳:“外婆面朝下摔在地上,昏迷了一天才被人发现,身上都是水肿,连眼睛都只剩一条缝了。”
程怀歌闭了闭眼,干涸的眼睛一阵阵刺痛。
她扶着冰棺缓缓跪下去,额头抵在沿上,声音极轻地低语:“阿婆,我回来晚了。”
告别之所以叫告别,就是因为宽容得能够留下足够的送行时间。
而离别不会。
它突如其来,来势汹涌,猛地挖走心中的一块肉,让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