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那,眼前的身影和方才梦境里的人重合了。
程怀歌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起来。
阳濯停在她面前,犹如梦境中的人跨越时间和空间的屏障,鲜活地来到她身边。
他很高,程怀歌不得不努力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见她不吱声,阳濯曲起食指在镂空铁桌上敲了敲:“哪儿不舒服?”
他蹙着眉,架在高挺鼻梁上的墨镜被拉到下巴处,能看出来心情不是很好。
程怀歌用那双漆黑的眼珠盯着他,泛白的唇瓣微微张开,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头顶的遮阳伞挡住下午刺眼的阳光,阳濯站在伞外,一道界限分明的阴影将两人划分开来。
阳濯右眉稍微挑起,显出几分意外:“你给我发的定位,你问我?”
她给阳濯发的定位?她明明只给孟越凡发了消息让他来接……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程怀歌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猛地睁大眼睛:“我昨晚加的人是你啊?不好意思,我以为那个是我同事,想让他来接我的。”
她昨晚遇到了阳濯,还主动加了他微信?
那她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程怀歌莫名生出点懊恼。
卢静静既然没提这一茬,应该不能吧……
她脸上的慌乱太过明显,阳濯的眸色深了些,嗓音有点沉:“我送你回去,还是你要继续等你同事?”
程怀歌的视线落在手机上,纠结了片刻还是妥协地站起身:“那就麻烦你了。”
现在再去问孟越凡的联系方式还得等半天,划不来。
况且阳濯来得坦荡,她再扭扭捏捏的拒绝,反倒像是心里有鬼。
只是权衡利弊罢了,她想。
上车的时候程怀歌犹豫了一下,摸向副驾驶室的手拐了个弯,移到了后座的门把手上。
按了一下,门把手没动。
程怀歌不信邪,用力按了两下,把手还是没弹出来。
她正想提醒阳濯,就听见副驾驶的把手发出轻微响声,表示已经解锁。
阳濯的声音从下降的窗户里传出来:“后座放了东西,你坐前面。”
程怀歌老老实实“哦”了一声,爬到副驾座位上。
车上开着空调,隔绝了外界的燥热。
阳濯开车起步,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曲肘撑在窗户边缘支着脑袋,闲适懒散得很。
“去不去医院?”
程怀歌系好安全带,摇了摇头:“不用,我就是晕船难受,已经缓得差不多了。”
阳濯没再多问,车速却明显的慢了下来。
车里一片寂静,有浅淡的尴尬在无声中蔓延。
程怀歌偷觑了阳濯一眼,见他专心开车没有要叙旧的意思,也识趣地闭上眼假寐,从上车起就紧绷的肩颈悄悄放松下来。
也是,他和她没什么旧可叙。
当初回到京市后那些难眠的夜晚,程怀歌也曾经幻想过有朝一日跟阳濯重逢的场面。
那时候她想着,或许自己可以大大方方地和他打招呼,言笑晏晏地朝阳濯伸出手,克制而礼貌地寒暄一句“好久不见,这些年过得好吗”。
又或许两个人只是对视一眼,彼此冷淡地擦肩而过,就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一样。
这些在脑海中构想的画面里,唯独不包括两人坐着一辆车却沉默着说不出一句话。
没有问候,没有客套,双方心照不宣地扮演素不相识的戏码。
这样就挺好的,程怀歌自嘲地想。
头部编剧月沉老师中途下船的消息已经扩散开了,手机时不时震动,都是一起来参加活动的人发来的问候。
恰好给了程怀歌一个缓解尴尬的机会,垂着头挨个回消息。
假装自己有事要忙,而不是故意避开阳濯。
猫在尴尬的时候会假装舔毛,人也一样。
在车上看手机的后果就是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晕眩再度反扑,程怀歌不敢再玩手机,老老实实靠在座椅上醒神。
车窗外的景色逐渐熟悉起来,程怀歌不自觉坐直身子向外张望。
车速更慢了些,似乎是在避让过马路的行人。
趁这个空档,程怀歌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校门。
东梓中学,她的母校。
也是她和阳濯共度两年的地方。
大门处有人搭起了梯子,站在顶端往门头上挂宣传条幅。
红底黄字映入眼帘,是学校在宣告今年高考的光荣榜。
程怀歌小声念道:“热烈庆贺本校高考一本线录取人数172人……真厉害啊。”
“是进步了,比我那届多了五十多人。”阳濯的声音懒洋洋地钻过来。
“你考了多少分?”程怀歌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开车的人没有回答,程怀歌后背一僵,惊觉自己的越界。
作为“陌生人”,是不该问这种**的事情的。
她硬着头皮靠回椅背,假装刚才的事情没有发生。
车速提起来,离开了学校区域。
就在程怀歌认定了阳濯没有听到的时候,阳濯才慢悠悠地回:“过了太久,不记得了。”
没等她松口气,阳濯就以一种随意的语调问:“你考了多少?”
程怀歌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低声说:“673分。”
是一个足以让她在家人面前昂首挺胸的分数。
阳濯没什么表情,波澜不惊道:“挺厉害的。”
程怀歌咬了咬下唇,不知为何生出一种背叛者的心态。
一路再无话,车很快开到酒店门口。
刚一下车,程怀歌就碰见了急匆匆出来的孟越凡。
见她回来,孟越凡脸色涨红连连道歉:“对不起啊月沉老师,我睡午觉没看到崔哥的消息,刚准备去接你。”
程怀歌原本还担心孟越凡已经去接她了会白跑一趟,见他还没出门就放心了:“没事,本来就是我自己的原因,再麻烦你也怪不好意思的。”
孟越凡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瞥见从车上下来的阳濯,嘴边的话就咽了下去,换成略显亲近的招呼:“那我送你回房间休息吧?”
阳濯倚在车门边,双手抱着胸,就这么盯着程怀歌的背影。
眼神像在她身上扎了根,以至于孟越凡想假装看不见都不行。
他迎上前挡住阳濯的视线,掏出手机示意:“麻烦师傅了,多少钱?我来付就行。”
被他这么一提醒,程怀歌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忘记了什么,赶紧回头:“这次多谢你了,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个饭吧。”
虽然预料到阳濯不会同意,但该有的礼貌她还是有的。
孟越凡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小声教导:“月沉老师,咱们给司机把钱结清就行了,没必要请客。你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对什么人都释放善意很可能会惹上麻烦。”
阳濯嗤笑一声,扫了一眼他握着程怀歌的手,眉角微微紧绷。
程怀歌不动声色后退一步,和孟越凡拉开距离。
她不喜欢被不熟悉的人触碰,以前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反胃干呕。现在虽然好多了,但还是会下意识抵触。
“没关系,麻烦他跑一趟挺辛苦的,只是吃顿饭而已,应该的。”
孟越凡对程怀歌而言只是个认识的陌生人,没必要和他解释得太清楚,毕竟还涉及到自己的**。
孟越凡见她不听劝,顿时就有些着急了,还想再说教,就被阳濯漫不经心的应邀给打断了。
“好,晚上我有空了联系你。”
程怀歌一怔。
他竟然答应了?
阳濯眼帘上抬:“不是不舒服?去歇着吧。”
程怀歌回神,赶紧点点头,转身进了酒店。
阳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舌尖顶顶牙根,朝皱眉望着自己的孟越凡耸肩:“晚上一起吃点儿?”
孟越凡皮笑肉不笑地哼了声:“不了,人贵在有眼色,我喜欢做一个识趣的人。”
悄悄刺了阳濯一颗软钉子。
阳濯恍然大悟,赞同点头:“那是得再练练。”
软钉子被挡回来,扎得孟越凡说不出话。
阳濯没再搭理他,把车钥匙给了门口迎宾也进了酒店。
余还谟今天休班,正好下楼准备出去买东西,远远地举手和他打招呼:“濯哥今天心情不错啊,去哪逛了?”
阳濯双手插兜,抬脚就踹过去:“你要是闲着没事就去给我打扫客房。”
余还谟熟练躲开,嬉笑着求饶:“我忙着呢,这不得赶高三开学前给老杨整个庆功宴嘛!”
他们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老杨今年带的毕业班成绩不错,余还谟趁着阳濯回来,带头联络了几个在兴市的同学准备庆祝一下。
擦肩而过的瞬间,余还谟的衣领被阳濯勾住。
他茫然回头:“怎么了?”
阳濯松手,神情寡淡得不行:“晚上有事,早点回来。”
余还谟“哦”了一声,一头雾水地走了。
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非得等到晚上?
*
程怀歌醒来时近黄昏。
她睡觉时对光线很敏感,房间窗帘紧紧合在一起,像一个巨大的棺材,寂静与晦暗如泥土密不透风地埋下来。
据说人在傍晚睡醒的时候会感到孤寂和不安,是因为远古时期的人如果在天黑的时候还没和同伴汇合,落单容易遇到危险。
这种对孤独的恐惧一直深深烙印在万年之后的基因里。
程怀歌此时切身感受到了这种压抑。
像是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寂感轻而易举能把人逼疯。
手机就在这时候传来震动,轻易打破了程怀歌的矫情。
她紧绷的脖颈刹那间松懈下来。
捞过来一看,是阳濯发来的消息:【下楼,我在门口等你。】
程怀歌眨眨眼,睡懵了的脑子开始缓缓转动,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晚上请客的事。
收拾妥当已经是十五分钟后的事了。
阳濯的车就停在门口,副驾驶上还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余还谟见程怀歌下楼,欢快地向她招手:“师语快上车!”
他倒是没怎么变,还和高中的时候一样,做什么事都带着热烈的喜悦。
程怀歌没多问,上车坐进后排座位。
车门关上,阳濯将半根烟摁进车载烟灰缸,侧了半张脸问:“有什么想吃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程怀歌就是感觉阳濯好像……不怎么高兴?
她谨慎地回:“我都可以,看你们想吃什么。”
阳濯眉头微蹙:“你没有想法吗?”
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程怀歌的指尖抠了抠座椅缝隙,带着点可怜巴巴的小心翼翼:“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
余还谟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
阳濯瞄她一眼,紧绷的眉眼缓和不少,嘴角勾出一个细小的弧度:“你最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