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凌眯眼盯着程怀歌削瘦纤细的背影,心中一腔怨气怎么都平息不了。
她的视线停留在墙上,忽的嗤了一声:“你外婆唯一醒来的一次,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
程怀歌没有任何动作,就那么静静地跪着。
许鸢惊惶回头,想要阻止师凌下面要说的话。
师凌满眼讥讽,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我让她死心吧,人家在京市吃香的喝辣的,哪里还记得有一个病重的外婆跟一个生活窘迫的妈?你的心真够狠的,这么多年连一个电话都不给我打呀。”
“妈!”许鸢猛地提高嗓门,打断了师凌的讽刺。
师凌扬起一个快意的笑,像是要把程怀歌剐肉剔骨一般,咬牙问:“外婆把你们姐妹俩一手带大,你现在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打算出多少钱来打发你外婆的丧事?”
程怀歌像一座雕像一动不动,对师凌的冷嘲热讽充耳不闻。
见她不为所动,师凌冷冷翻了个白眼,扭头就往外走。
大概又去跟亲戚们添油加醋,指望能借势用亲情逼程怀歌低头。
许鸢试探地喊了程怀歌一声:“阿姐,你没事吧?”
程怀歌的姿势没有丁点改变。
就在她以为程怀歌没心情回答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了一声嘶哑的疑问:“你说我是不是没有良心?”
许鸢一愣,急声反驳:“阿姐你莫听她胡说八道!你虽然没回来过,但你每个月都给外婆寄东西,电话也从来没少过,外婆不会怪你的!”
程怀歌终于动了。
她直起身子,伸手摸了摸脸颊,有些茫然地自语:“如果不是,我为什么没有哭呢?”
来的路上,她还以为自己会和许鸢一样嚎啕大哭,尽情释放自己的哀痛。
可是没有。
她的脸颊依旧干燥,眼睛虽然刺痛,却连生理性泪水都没有流下一滴。
许鸢答不出来。
但程怀歌或许也没指望得到一个答案。
她抬头望向墙上的遗照,似乎想从老人和蔼的表情中寻找想要的答案。
外婆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穿过她们分离的年月落在程怀歌身上,没有分毫责怪。
程怀歌冰凉的指尖抚上心口。
细密的钝痛终于突破了逼迫着自己镇定的理性在心里泅开,洪水一般淹没了程怀歌。
她垂着头跪在外婆灵前,脊背缓缓弯下去。
按照老家的规矩,去世之人要停灵三天再送去火化,最后将骨灰葬在一个挑选好风水的山上。
程怀歌在灵堂跪了三天,送了外婆最后一程。
*
从山上下来,亲戚走了一大半,只剩下直系血亲们聚在一起商量着遗物的归属。
外婆这辈子共生了五个孩子,师凌是最小的女儿。
可偏偏除了师凌之外的的其他四个儿子全都走在了外公和外婆前头。
舅舅们的儿女都赶回来了,各怀鬼胎彼此试探,争抢为数不多的遗产。
虽然按法律来说,师凌是外婆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但农村里自有一套人情世故。
男丁们总是获得更多的利益,用以延续贫穷的血脉。
师凌据理力争,如愿以偿获得了来自母亲的最后一点余荫。
等到表哥们悻悻离开,这座小院彻底冷清下来。
师凌灌了一大杯茶水,这茶叶不知道放了多久,有股陈旧的涩味,她嫌弃地咂咂嘴看向程怀歌和许鸢:“你们两个有什么打算?”
许鸢就坐在程怀歌身边,闻言紧张地攥紧了手。程怀歌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拳头,平静地抬眸跟师凌对视。
“事情都办完了,我们明天就走。”
师凌笑了笑,那笑容里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鄙夷:“我就知道。下次见面就该是我的葬礼了吧?我辛辛苦苦养大你们,到头来还不如养两条狗,起码狗还能陪着我。”
许鸢低着头不敢吭声。
她打出生直到十三岁一直跟着师凌,自小在各种辱骂和指责中长大,对师凌的恐惧刻在骨子里,跟着她的血肉一起成长,早已失去了一丝一毫反驳的勇气。
程怀歌平静直视师凌:“你想养的话我给你买两条。”
这句话本身就带着攻击意味,顶得师凌一时语噎。
见她不出声,程怀歌垂下眼睫,唇瓣毫无血色:“不要吗?那算了。”
她拉着许鸢站起来,翕动的眼睫下酝酿着古井无波的平淡:“我曾经真的很爱你。”
师凌一怔。
等她想明白“曾经”两个字的时候,夕阳的余晖已然彻底消散在如墨的夜里。
院子里只剩她一个人。
程怀歌回到旅馆才发现手机早就没电关机了。
这三天过得筋疲力尽,如今猛然放松下来,跪灵三天的后遗症尽数浮现出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的。
许鸢也没好到哪儿去,掀起裤腿才发现膝盖一片青紫。
两人一前一后洗漱完躺在床上休息。
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老旧的空调发出沉重的喘息,管道接口处滴滴答答往下漏水,打在木地板上清晰可闻。
程怀歌睁着双眼,盯着模糊的天花板任凭思绪飘远。
和师凌的对峙几乎耗光了她所有精力。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外婆家,一步一步将自己以往积攒的孺慕与失望抛在身后,如同从陈旧的骨肉中撕裂而出。
现在的程怀歌已经有足够的勇气大步往前走了。
黑暗中伸来一条胳膊,轻轻地环住她的腰。
程怀歌的身体立刻紧绷,随后缓缓放松下来。
她没说话,拍了拍许鸢作为回应。
许鸢像只小猫崽子一样,蛄蛹着挪过来,搂着程怀歌的手愈发收紧。
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她们从彼此身上汲取着唯一的温度。
第二天一早闹钟准时响起。
手机满电开机,程怀歌趁许鸢洗漱的时间打开微信,回了些紧要的消息。
在来松头镇的路上她跟崔移惑和卢静静说了自己家里有事,算是提前脱离了梦界这次的团建活动。
卢静静发了几条问候见程怀歌没回也就没再继续找她,只是有点可惜那只打包的帝王蟹没能送到程怀歌手里。
崔移惑依旧不死心,约程怀歌回京市以后见面聊卖版权的事。
其他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程怀歌一心数用快速回复消息。
手指滑到阳濯的头像时停住。
头像显示着红色的数字3,提醒着对方发来的未读消息。
程怀歌讶异点开,看清内容的刹那呼吸一滞。
【你在哪?】
【程怀歌,你只会不告而别是吧。】
以及一通没人接听的语音通话。
都是在她回松头镇那天发来的,每条消息隔了一个小时。
程怀歌微凉的指尖悬在“不告而别”四个字上方,久久没有落下。
许鸢从洗手间出来,一边梳头一边问:“阿姐,我们今天回京市吗?”
程怀歌没吭声,回复了阳濯那条问她在哪的消息:【我在老家。】
就在这个时候,房门被人敲响。
许鸢离门近,一边扬声问“谁呀”一边开了门。
门上还栓着防盗链,只能打开一条拳头大小的缝。
看清来人的瞬间,许鸢像被人按下暂停键,整个人都僵住了。
见她不吭声,门外的师凌不耐烦地瞪她一眼:“你是死人吗,连开门都不会了?”
是她一贯的语言风格,恶毒而尖酸。
程怀歌闻言霍地起身走过去,把许鸢拉到自己身后:“你来干什么?”
师凌被程怀歌不冷不热的态度呛住,大概是想起自己的来意,不自在地举起手上的袋子:“妈妈给你们买了早餐,今天跟我回家吧?你弟弟念叨了好久,这次正好让你们姐弟三个见见面。”
程怀歌强压下烦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一下一下刺激着她的神经:“没什么好见的,我们今天还有别的安排。”
当初师凌跟程文离婚以后带着刚满一岁的程鸢决绝离开京市,回到千里之外的故乡兴市,不到三个月就结识了作为山村小学校长的许梁并火速结婚,程鸢从此改名叫许鸢。
程怀歌被接回兴市以后,跟许梁一起生活过两年时间。
丧妻的许梁带着一个比程怀歌小三岁的儿子许平安,程怀歌对这个弟弟没有什么感情,根本不会有专门去见面的打算。
师凌大概猜到了程怀歌的想法,急声解释:“不是许平安!是、是妈妈跟许梁生的孩子,你们还没见过的!”
程怀歌有片刻的错愕。
她和许鸢回京市是在七年前,那个时候师凌并没有怀孕。
那这个孩子如今最大也不过六岁。
六年前的师凌已经四十二岁了……她疯了?
难怪这次丧事没见到许梁,原来是在家带孩子。
程怀歌还在愣神,许鸢却拉了拉她的衣摆,从她身后伸出胳膊,将手机举到门缝处:“我们早上的飞机回京市,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机票是在一分钟前买的,程怀歌瞥见购票时间,诧异地看了许鸢一眼。
这是胆怯的孩子做出过反抗母亲的最勇敢的事了。
师凌努力眯起眼睛,看清了上面的购票页面显示出票成功的通知。
她还试图说服程怀歌改签,最终被程怀歌一句“行呀,你来出改签的机票钱”击溃了幻想。
走的时候甚至连手中的早餐都没留下。
*
阳濯捞起桌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走,余还谟赶紧喊住他:“濯哥你干嘛去?半个小时后还开会呢!”
他喊的人头都没回:“你来开,我去一趟松头镇。”
话音还没落人就已经出了大堂。
余还谟狠狠“啧”了一声,扭头和身边的员工抱怨:“有他这么当老板的吗?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一点活都不干,什么事都丢给我!”
员工嘿嘿一笑并不接茬。
过了几分钟,余还谟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松头镇——
不是师语籍贯上的地址吗?
阳濯没时间回答余还谟的疑问。
他路上抽了半包烟,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青筋根根分明,一个半小时后抵达松头镇。
竹林下的小院大门紧闭,院子外还散落着几张被露水打湿的黄色粗糙纸钱。
有早起赶集的村民路过见门口站着一个人,热情地上前搭话:“你是回来奔丧的吧?张阿婆骨灰昨天就送上山了,你回来的太晚啦!”
阳濯回头,皱眉用方言问:“这家其他人呢?”
那村民被阳濯眉清目朗的五官晃了神,愣了片刻才反应来:“这家哪还有人,那么多儿孙一年也不见来一次,办完白事都走光了。”
日光透过竹林散碎落下来,将阳濯的眉目斑驳成一片阴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村民见他不出声,打声招呼便离开了。走出好远一段路后神差鬼使地回头,见门口那道颀长的身影还维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心中暗叹他迟来的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