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正经机甲文 第89章 第 89 章

第九军团从燕林要塞出发，用最快速度穿过作战星域，其间在陨石带遭遇一次有惊无险的迷航，经历小规模作战四次，并以严格的行军纪律确保了大部队没有提前被敌方发现。在抵达第四分区防线之前，陆钧率领第九军团进行了一次突击，独立军的重要阵地仓促遇袭，前线指挥部在两小时内失守，而由于三位首席执政官的意见分歧，联邦防卫军进攻独立军腹地的消息与琉喀忒亚号的炮声几乎是前后脚到达帕克上校耳边，以至于帕克和他忠心的十一军团部下甚至没有向友军问责的时间。

现场的状况算不上好。短暂的交战过后，十一军团残兵撤了，陆钧没有再追，第九军团舰艇迅速接管这片星域，搜寻并接纳伤员。

由于十四军团已无法保持团体作战，很多人随着自己的机甲一起分散开，局面有些混乱，但救生员们依然抱着极大的镇定和希望，抓紧时间检查战场。

战事结束之前，敌军对航空港以及港内潜藏的人员进行了无差别轰炸，部分本就损伤严重的机甲扛不过最后几波攻击，驾驶者只能进入逃生舱，任凭冲击波将他们推送到任意地方。

此时是最佳救援时间，如果拖延得太久，那些不够幸运的、胶囊状的逃生舱将不断漂流下去，直至变成安静的太空垃圾。

“你们的指挥官在？”陆钧询问星舰上剩余的士兵。

一名头部缠满绷带，但在所有伤员中精神状况还算良好的尉官起身向陆少将汇报：“本舰舰长想要随帕克叛逃，已被船员共同处决，我们的临时指挥官是第一小队的明溱队长，她在……”

尉官沉默下来。

“半小时前，军团内部通讯就断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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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溱在无意识中漂浮，她还记得自己操作着079穿越敌方战舰间的空隙，炮火与机械造物擦肩而过，导弹击中机甲尾部时，她感到身体的震颤，听到似乎是遥远的地方传来陌生信号，虽然陌生，但属于联邦一方。

或许并不陌生，很久之前，她乘坐过琉喀忒亚，以游客，准确地说，与长官随行的无证医生的身份。

失去控制的机甲撞上某艘舰体，在爆炸之前，079忠实地执行自己的最后一项任务，弹射出逃生舱，将主人抛入茫茫宇宙。

周围一片昏暗，明溱不知道自己漂流了多久，时间应该并不长，只是她觉得有点累，因而非常困倦。

通讯器因为接收到信号，孜孜不倦地响着杂音，似乎是打扫战场的援军在尝试联系还没有归队的失踪者。

一个又一个名字和机甲编号随着电流的流动形成声音，其中有个冷静而低沉的人声唤道：“明溱。”

她费力地睁开眼，敲出一个字的回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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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如一辈子的搜寻，其实只过去了十五分钟。

明溱是最后一批登上救援星舰的，负责登记的士兵逐一查看救生舱显示的身份信息，随即有军医上前来，为伤者作初步的诊治。

舱门处传来轻微的动静，因为医生正在用扫描仪器检测她的身体状况，明溱没有抬头，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

陆少将，前线的总指挥官，他环顾舱室，视线逐一扫过刚经历一场恶战的伤兵们，向他们的归来致敬。

“生命体征良好，无明显外伤，轻度脑震荡，精神力濒临透支，建议使用舒缓剂……”机械音认真地报出检测结果。

安静的氛围里，明溱朝正看过来的指挥官笑了笑，目光交汇。

还不到松口气的时候，真正的大反攻，从此刻开始。

联邦防卫军所有军团同时接到命令，向指定位置发起进攻，目标方向，在燕林要塞。

处于胶着之中的每一处战场，都因为新的命令而发生了变化，就像一粒投入深水的石子，其泛起的涟漪微不可察地朝四面八方蔓延。

最先抵达要塞的是第四军团，然后是第七军团，独立军主力持续了三天两晚的疯狂进攻，随着联邦防卫军增援的到来渐渐显露出消沉的一面，因为眼前的增援意味着，独立军未能在外围各分战场僵持的大好时机下一举攻破燕林要塞，反而被要塞牵制住大量兵力，以至于后方防线全面溃散。

一场战役的胜负，仿佛从来都悬于一线之间。现在，是联邦防卫军占据攻势了。

当第九军团和那艘传奇的琉喀忒亚号超级星舰最终出现于燕林要塞外，独立军主力兵团也终于迎来了他们的末日。尚有作战能力的几支舰队丧失前进的意志，转而尝试突围，在猛烈的打击下阵型全无、四分五裂，无论身前身后，都已经找不到退路。

战斗开始的第五日，夜，第九军团进入燕林要塞一号基地，与基地守军会合。

天色即将破晓，基地经过简单清理，至少眼前不再看得见袒露的尸体和烧得破败的机械残骸。

很多人汇聚在大厅，这是开战以来联邦于军事上收获的最大转折。

总指挥官陆钧少将和基地的盖纳上校简短宣布了此战结果和一些暂时的安排，准备解散，人群爆发出一阵鼓掌和欢呼，接着不知发生什么，欢呼里加入了嘘声。

一对幸存的情人渴慕地望着对方，在人群中央热烈亲吻。

“为了庆祝胜利，是应该放纵尽兴一下，不是吗？”江九年油腔滑调道，嬉笑的表情仿佛他的右胳膊和腿没有被白色石膏牢牢吊着。

艾利克斯和周围每个人拥抱，明溱眼睁睁看着他拥抱了戴尔军校的兰登，又要拥抱王筠，被双胞胎中的姐姐王灵一把推开，转身拥抱了西蒙，在看清脸的同时，两个男人嫌弃地分开就像脱离什么脏东西。

第九军事的靳昔和科尔斯相互对望，唔，一对情意绵绵的标准的公主和骑士。

就剩表情管理最到位的白泽和明溱，淡漠地在人群边缘站着，不过很快，两人也无法维持淡漠了。

“哎！”明溱忽然感到天旋地转，谁恶作剧？敢扛她？难道不怕进练习室1v1吗！

等等，好像是指挥官的军装，指挥官的房间。

房门砰一声关上的时候，如果没幻听的话，明溱甚至听到了场地上那一堆人的笑声和起哄。

房间不大，此前整日整夜召开作战会议时，陆钧会在这里休息。

外面更加热闹了，透过隔音性能极好的舱壁，依然让人难为情。

明溱真的很生气，至少在双脚落到地面上时还是如此。

“你不尊重我。我认为一段良好的男女关系，不能由一方凭借生理的优势而压迫另一方。”

他把她抵在墙边，头靠在她的肩窝，在她耳边轻声笑：“下次给你扛。”

明溱很怀疑这人是不是在骗小孩。

陆钧靠着明溱的肩膀不起来。

“抱歉，079，要退役了。”刚刚见面时，明溱就想说这件事。

他不回答。

“你……怎么了？”她拥抱怀里的人，感受彼此的温度和心跳，语气变得温柔了一点点。

“没什么。”陆钧停顿着说，“我只是，看到你，很高兴。”

那行吧。

他重复了一遍：“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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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峯中将没有遗体。在正式祭奠完此战牺牲的士兵之后，要塞为陆峯中将举行了一个小型的悼念仪式，由那天参会的将领们进行，陆峯的死因仍是秘密，参加悼念的人不会毫无猜测，不过在首都星有所宣告之前，一切猜测只存在于心底。

整个仪式安静而悲伤。入夜后基地有简单的晚宴，一位容色冷艳的女子来到明溱身旁，与她打招呼：“你好，我是萧宁，第七军团的临时指挥官。”

不过，此战后应该就会去掉“临时”两个字，萧宁准将很早就是第七军团的执掌者，只是因为首都星有高层阻挠才一直没能从名义上确定下来，经历大战，那群老顽固总不能再对她的性别有微词。

明溱还没开口，萧宁继续道：“我想邀请你加入第七军团。听说科大学子到四年级才会决定以后的方向，但从我私人来说，非常想提前向你发出邀请。”

她看见正走过来的人，微微一笑：“你知道，第七军团的女性比例与男性相当，娱乐活动丰富，有很多漂亮的单身者，我的意思是，男女不限。”

明溱红着脸，虽然，这应该是酒精的原因，基地最近稍微放开了禁令，仅限这场晚宴。

“我很荣幸。”

明溱有些心动，她真心想完成学业，大四生要到各战区实习，第七军团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正打算再礼貌地恭维几句，一个声音冷冷插入进来：“按照联邦军事条例，私自招募是不被允许的。”

“条例是条例。”萧宁并不在意，“陆少将想必也不会介意，毕竟就算具有亲密关系，人与人之间也还是需要保持一定的私人距离，对吧？”

两人看向明溱，都等着她说点什么。

“喔，”明溱干巴巴道，“我想现在考虑这些还太早了。”

“没关系，我对你的邀约不设时限。”萧宁碰了碰她的杯沿，款款走了。

剩下她和陆钧大眼瞪小眼。

“今晚一起回首都星吧。”陆少将在桌对面坐下，也和明溱碰了碰杯。

追悼刚结束，他杯里应该不是酒，难道是树莓汁？明溱想起很久之前的某场舞会上，陆钧给她端了一杯树莓饮品，她当时想要控诉来着，后来却忘记了。真的很酸。

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了一会儿，思绪又回到眼前的事情上来。

“不用处理后续吗？”

战争仍未结束，独立军主力不存，颓势已不可避免，现在不是停下来的时候。

“只是几周时间，在你的假期结束前就会返回前线。”

前线军团损失惨重，其中本就组织松散的十四军团，因此放了一期长假，所有事宜等待通知。

明溱静静看着他：“首都星出事了？”

“已经结束了。”陆钧道，语气中带着几分因为战争而产生的叹息，“但可能很久都不会结束。”

宴厅中央裴吉上校正在邀请萧宁指挥官跳舞，几乎是萧宁一离开这边，裴吉上校就急匆匆追过去。

回程途中，明溱得知了详情，就在燕林要塞战役爆发前夕，独立军的一支高级堕落种军团深入后方，发起奇袭，当时首都星只剩驻守小瀚海的第一军团主力，强弱悬殊。

这是裴吉在战前赶到燕林要塞的原因，他再度申明了元帅的立场，确保要塞指挥部一致对外。

陈旻告诉陆钧不需要回援，他的解决办法，是把所有居民强制迁入地下城，将整个地表划为战区，于是小瀚海得以再无顾忌地启用最新研发、还没有完全成功的防御系统，牢牢守住首都星。而代价是，首都星地表经历了极端高温和辐射。

独立军溃败后，经过一段时间的大量投入和重建，地表生态、城市景观等依然能够复原如初，但问题不在于此。

首都星的防守，为燕林要塞的胜利争取了足够的时间，而从陈旻以战时最高决策机构——联邦军事委员会的名义签订进入地下城的命令，并署上自己的名字时起，他就是首都星痛苦的制造者、最疯狂的决策人和一意孤行的大独裁家。

琉喀忒亚抵达首都星的当天，在星港受到了热烈欢迎，无论如何，前线的胜利带给所有人以希望。

新闻报道称，首都星大部分地面设施已经恢复使用，居民正在有序迁回。

联邦科大的学生有的回家，有的重新回到校园，老师们大多都在，一边参与城市的重建，一边也会给从战场归来的学生开几门课程，好让他们之后再上战场，也像现在一样幸运地活着回来。

要是能多取得一些胜果、多挽救一些受战事牵连的人，那就更好了。

这天结束训练，江九年再一次带着小伙伴们去往地下城，自文蒙身死，地下城经历了从上到下的严厉整顿，而后又有大量人口在短时间内迁入又迁出，表面上，频繁的人类活动似乎没有给这里造成变化，依然是贫民窟，依然是穷困、破败和极端的平静麻木。

沿低矮而密集的房屋往前走，总算能够看见一点不同，那是散布在各个地方、还没来得及回收完的白色帐篷，此前为了充分利用地下空间，联邦官方布置了上百万顶帐篷，即便如此，要容纳地表居民还是很困难，往往几个家庭分享一片空间，单个的独居者瑟缩在帐篷的一角。

“现在情况好转了很多，”江九年的消息还是那么灵通，“前些天这里到处都是垃圾和污水，空气里弥漫着臭味，排水和通风系统再全功率运转也没用。”

不能小看现代城市和现代居民制造垃圾的能力。小伙伴们对此深有感触。

顾若还在燕林要塞基地兢兢业业地工作，辅助系的学生都没回来，玳薇和敬寒城也难以联系上，原先的周五小队缺了队员，大家的兴致不高，今天来，也只是想重温故地，看看地下城的现状。

因为要方便人员物资进出，地下入口扩建，不再像从前那样逼仄狭小，负一层被彻底取缔，不知道背后的老板和那么多店家怎么样了，会不会重新营业，据说怪老头搬去了地下城另一片街区，继续以简单的机械维修为生。

几个衣衫褴褛、一看就出生于地下的小孩打闹着从外来人身边经过，最近出现的外来人实在太多，地下居民对此已经熟视无睹，有个男孩甚至撞了艾利克斯一下。

江九年还在感慨，白泽突然冲了出去。

艾利克斯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老实说，训练时他也没见白泽跑这么快过。

“你的钱包。”明溱言简意赅。

然后男生们都去追那个小贼去了。

大片白色帐篷间有座小小的缓坡，大概是在平整和扩展地面时新堆成的，坡脚一条歪歪扭扭的水沟，好在已经干涸，不再臭得让人难以忍受。

明溱走过去，却听见另一边有人，一老一小，嘀嘀咕咕地聊天。

“你还要吗？”

包装袋摩擦的声音。

浑身脏兮兮但举止颇有教养的小孩，从老者手里接过一个看上去就很精致的面包，咬了两口，舍不得地揣进怀里。

“你和新闻里那个坏蛋长得有点像。”

“唔。”

“爸爸总是在骂坏蛋，早上也骂，中午也骂。”

“晚上呢？”

“晚上就和妈妈吵架。”

“他白天是不是会这样骂，”老者声情并茂地演绎起来，“‘大独裁家，滚出去！’”

“你怎么知道？”小孩惊奇。

老者转而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搬到地下、爸爸不去上班的时候起。”

“大人也不应该随便骂人。”

“你说得对。”小孩拍拍裤子站起来，然而越拍越脏，“我要回去了。”

明溱旁观了一场礼貌的道别，被陈旻叫住，于是走过去坐在小孩坐过的石头上。

尽管听起来有些荒诞，但这个与小孩聊天、像邻家爷爷一样和蔼的老头，确实就是联邦的传奇领袖、军方首脑，也是当下整个联邦最有实权的人物。

明溱听说，昨天元帅巡视新城区时，有反对者朝他吐唾沫，还举着标语、传单向路人发放，军方与警方一起出动才镇压下去，今天他就不以为意地来同小孩子开玩笑。

“富人、穷人，事实上的贵族和上等公民、略有余裕的中产家庭、仅能维持基本生活所需的贫民、还有地下的乞丐和罪犯，”陈旻开始说话，“所有人像泥巴一样被倒进大机器里搅拌，再无分别，这种场景，真是很难想象它就在这里、就在首都星发生了。”

地下城短期内涌入难以承载的大量人口，偷窃、抢劫与杀人等罪行尚在军警的严格管控下没有蔓延开，可长期战争带来的、经济上的失利和生活条件急剧下降所积压的失望、恐慌与愤怒，以及由此衍生的思想上的不满，却在飞速增加着，直至吹成一个快要爆开的气球。

明溱确信，当初德莫珂的内幕从未动摇陈旻的根基，他依然是军方说一不二的元帅，民众眼中能够带领联邦走出困境的人。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元帅，您是叛徒。他们以为他们选择的领袖将永远保护整个首都星，可您背叛了他们的意图。”

“他们？”陈旻禁不住笑，“他们是谁？”

“虽然将人群划分为这样那样的团体不总是正确，”明溱答，“不过这能解释太多问题。首都星的贵族和上等公民、中产家庭，或者笼统地说，相对富有的人，从前过着安稳生活的人，站在您、站在军方和议会身后的人。”

“甚至，”明溱不愿采取这种对对方来说有些残忍的最后一种说法，“联邦最广大最温驯、战前默默无闻生活着却在战争中渐渐手足无措的一切公民。”

人们可以为远方发生的苦难哀痛流泪，最终却只会为切身失去的利益而斤斤计较、而丧失所谓的体面与自矜，而鼓唇摇舌、日夜诅咒罪魁祸首。

谁是罪魁祸首？

没有谁是善的，也没有谁是恶的，只有太多的人，太多无法消除的痛苦。

“元帅。”随行的警卫上前来提醒行程，还有几名官员在不远处张望元帅到底和多少人聊了天。

长久的沉默后，陈旻起身：“我无法评判所有人，但对于加诸于我个人的，我只能说——”

明溱看向这位凌厉且坚毅的老者。

“我不在乎。”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