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即贡献,贡献即文明。”
李小婷平板又死气沉沉地跟着其他人一起朗诵每日课程前的口号。今天是劳作日,第三文明提升所总共379名提升人员被分批送到了不同的岗位进行流水线的重复劳作。
今天是个阴天,苔藓03区郊外的林区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这是难得的没有监控的地方,李小婷机械地将铁锹插进土里,完成防护林种植流水线的第一环。
她无法形容自己这三天是怎么过来的。
“系统在观察我。”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很难再压下去,它像是病毒一样的在她的脑海里不断的寄生、增殖、扩散。
李小婷一边否定自己异想天开的自负想法,一边细数着进入提升所前几个月来的所有巧合。
她照常起床,上课,吃着没有味道的营养餐,机械而准确地完成腕带上的每一个指令,但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第三文明提升所里监控的异常情况。
空气变得更加粘稠,她抬头看了看乌云密布的天空,看起来马上要下起大雨。周围的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天气的异常,面无表情的挖着土坑。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个显眼的金发高个——维克多。他正在踩实刚种下了树苗的土,然后打了个哈欠。
李小婷眯起眼睛盯着维克多看了一会,“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她一边想着,一边瞟了眼正在远处巡逻的工作人员,或许是因为没有在第三文明提升所内,他们看起来有些懈怠。
这是一个难得的,没有监控的机会。她想,“或许,我能和他聊聊?”
暴雨,倾盆而下。
原本规整的队伍被暴雨冲散,工作人员从四面八方跑来,他们打开了个人终端上自带的手电和扩音功能,大声疏散着。
慌乱的人群中,维克多??纳赛尔不慌不忙地走在队伍最后。
雨雾已经将整个林区淹没,只能看到星星点点的手电光芒在其中晃动着。
突然,有人在身后猛地拽了他一把,力道不大,脚下泥土湿滑,他身子一晃,眼看就要摔下去,他只能伸手撑住旁边的大树,落在树叶上的雨水和着大雨一起砸到两人身上。
“跟我走。”维克多不满地睨了一眼拽住他的李小婷,这个人已经被雨水整个浇透了,长发湿答答贴在头皮上,看起来狼狈至极,但那双好看的杏眼却出乎意料的亮。
她朝四周看了看,拽着维克多走向了远离人群的方向,远处巨大的石头旁长着一棵歪脖子树,横直的树干能挡一点雨,但不多。
但李小婷根本不在意这些,在嘈杂的雨声中单刀直入地问:“你知道些什么?”
维克多一愣,他虽然能猜到李小婷找他的理由,却没想到这个人问话丝毫没有铺垫。
“孙望龙?”他试探地问,李小婷点点头,伸手将贴在眼前的头发扒开。
“我看到了。”维克多托腮思索了一会,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讲更合适,“那会儿我正在居住区闲逛,中央电梯动了,开的女区的门…”他低头只能看到李小婷沉默的发旋,继续,“但下来的是个男人。”
“我很好奇,就靠过去看了一眼。”
“我知道他叫孙望龙,是第一天就触发一级处罚的人。”
李小婷没有说话,安静地听着。
“然后我就看到你走出来了。”他耸耸肩,“后来他被带上了电梯,去了校准室。”
“校准室?”李小婷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词,并快速的在记忆里搜索是否有在哪里听过。
维克多已经说完,两人间只剩嘈杂的雨声。
“你是说,电梯出错了?”李小婷抬眼看他,维克多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她眯起眼,用手抹了一把落在脸上的雨水,敏锐地意识到了他话中的模糊点:“你只是'过去看了一眼'?”她缓慢地继续道,“然后你就知道他叫孙望龙?知道他触发了一级处罚?知道他们去了校准室?”维克多微微一怔,但不等他回话,李小婷连珠炮一样的接着说:“你并没有参加当天的课程,你是怎么知道孙望龙名字的?”她抬起头眼神锐利地盯着维克多,“退一万步讲,你提前见过了孙望龙,知道他的名字,但你是怎么知道他触发一级处罚的?你又是怎么知道她们带着孙望龙去了校准室的?《守则》和《须知》上可都没提到过这个地方。”
毕竟,那是一个私下交流也需要上报的地方。
“你到底是谁?”李小婷向后退了一步,从原本就窄小的避雨处站了出来,虽然大雨砸在她身上有些痛,但她的脑子却出奇的清醒。
瞬间,维克多脸上的玩世不恭如潮水般褪去,他盯着雨中的李小婷看了一会,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随即走过去把她拉回树干之下,笑着说:“你果然很有意思。”
李小婷眉头紧锁,也不知道自己说的话到底哪里好笑,她挣开了维克多的手,远远地站在一边。
“我是个贡值师。”维克多抱着手臂笑着说,结果换来了李小婷的一脸困惑。
“所以跟你们这些遵守规矩的人讲不明白…”他摊了摊手解释道:“专门帮人修改贡献值的。只要配额点给够,你想住到星叶区,或者一次、二次、退休什么的贡献值差了那么几分,都能来找我。”他比划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伪造的贡献值不超过30分,超了容易引起系统报错。”
维克多的话如同一道闷雷在她耳边炸开,四周暴雨的声音都被淹没了,她僵在原地,隔了好半天她才艰难的说:“你是说系统,这么容易……篡改?”
“嗯,只需要一点手法和后门。”
“不可能。”这是李小婷的第一反应,她咬着嘴唇死死盯着维克多的脸,想从这个人脸上看到哪怕一点说谎的痕迹,但没有。她踉跄了一步,靠在身后的石头上。
对于盖亚之心系统,她虽然谈不上尊重,甚至做过'最佳配偶'系统bug反馈,但她也一直稳定的活在规则内。从小的生活和教育环境也告诉她,“盖亚之心”的一切决断都是“正确”的,它永远“正确”的运行着,它的判断逻辑,规则,都是基于目前最“正确”的选择。
但现在维克多告诉她,不,这个“正确”系统里的数据是可以被修改的。
冰冷的雨水打在李小婷的脸上,眼前已经模糊成一片,那个稳固的根基正在一点点的破碎,她浑身发冷,感觉脚下湿润的泥土正在一点点的拽着她下沉。“如果贡献值可以买卖……”她自暴自弃的想着,“那我这35年算什么?笑话吗?”自己那些谨慎地算计瞬间变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过了好一会儿,雨已经开始慢慢变小,李小婷才轻微的晕眩感中逐渐缓过劲来,接着问:“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么多。”
维克多举起手臂,露出手腕上那条白色的腕带,“这个东西,其实就是个人终端的阉割产品。”他眼睛亮了亮,相当得意的说,“通过它入侵文明提升所的局域网可比入侵系统容易多了,所以,只要我想知道,提升所的所有局域网信息我都能知道。”
李小婷挑了挑眉,“既然你这么…嗯…厉害,为什么还会在第三文明提升所?”
维克多偏过头,小声的嘀咕,“一些意外…”
李小婷轻声笑了一下,说:“看来你和江亦恒一样都挺容易遇到意外。”
周围响起了踩着潮湿树叶的哒哒声,李小婷和维克多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这场短暂的对话要结束了。
“编号CVS-03-540801-721209,维克多??纳赛尔,编号CVS-03-540921-721549,李小婷,因擅自离队,给予一次初级警告。”
雨已经完全停了,原本那种黏腻的土腥味转成了一股略带凉意的草木味,湿漉漉的两人被几个工作人员围在中间,带回了往返第三文明提升所的接驳车里。
两人上车后被工作人员分开,李小婷被安排坐在最后排。她浑身上下都是湿的,衣服不仅贴在身上,还不住地往下滴水。
但此刻她的大脑却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清醒着。她看着窗外,一门心思地回忆着维克多说的话。
系统不是完美的,它有漏洞,数据可以被篡改。
水已经将座位完全浇透了,她紧皱着眉头,将头靠在玻璃窗上。
但这还是无法解释她最根本的疑惑——为什么系统要她来?就算她是个奇怪的数据模型,通过观察她能让系统获取什么?系统究竟要干什么?
窗外的景色快速的掠过,车已经回到了第三文明提升所。
“编号CVS-03-540921-721549,李小婷。”站在门口的工作人员叫住了李小婷,他确认了一遍工作平板上的内容后继续道:“跟我来。”
李小婷的思路还没有从她那些纷杂的疑惑中抽离,起初有些莫名其妙的跟着,但当她被两名工作人员夹在中间带进电梯后,她突然醒悟过来。
“两次初级警告…一级处罚。”她站在了那个她曾经见过的甬道入口。
和孙望龙那天不同,因为教室都没有使用,整层楼只有甬道附近有着微弱暗黄色灯光。整个楼层只能听到他们前进的脚步声,通道内似乎使用的是不同的材料,摸起来非常光滑。
“你触发了一级处罚,将在静默间反省三个小时。”
工作人员说着,用个人终端碰了一下门把,门吱的一声打开了,眼前是一个看不见大小,完全黑暗的房间。
李小婷被推了进去,随着门被慢慢地合上,最后一丝光亮也完全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