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纯黑的房间。
随着李小婷身后的门慢慢合拢,那种仿佛有实体的、粘稠的黑暗从四面八方蔓延过来,将她完全吞噬了。接下来,一种压抑到窒息的感觉袭来,她想通过大口喘气来缓解这种窒息感,但是视野之内太黑,不知道周围有什么,本能又警告她呼吸必须非常谨慎。
这种分裂的生理反应让李小婷觉得心脏开始发痛。
这里分不清上下,找不到左右,她虽然站在地上,却感觉自己像是漂浮在虚空中的微粒,整个人摇摇欲坠。
然后有个低沉地合成音机械地响了起来,或许是因为空间太小,声音在这个有限的空间内回荡着,仿佛直接打进了脑子里。
“劳动即贡献,贡献即文明。”
声音毫无感情地重复着,像是吟唱着某种咒语。
“遵守守则是每位学员实现自我提升,重返社会的唯一途径。”声音继续着,好像要联合着这一片黑暗,将她的理智完全击溃。
李小婷跌坐在地上。
这两句话匀速重复着,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又响起了那种嗡鸣声,接着有微弱的光芒亮了起来。
一片荒芜的景色出现在她的视野之内,她眯起眼,几秒之后大脑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这影像是投影在周围墙面上的。
这是一片废墟,残垣断壁被漫天的黄沙掩埋,树木枯槁,大风刮过就能看到被吹得七零八落的断枝和骨架。
每一个画面都在告诉观看者——这,是一个死地。
“系统之内是秩序与文明,系统之外即是无序与荒芜。”合成音继续说着,“错误的选择将引导文明走向毁灭。”
嗡鸣声、微弱的光线和反复打入大脑的声音让李小婷前所未有的晕眩,她已经直不起来了,整个人几乎是伏在了地上。
她不由得开始想,“我错了吗?”、“我正在成为人类文明之路上的障碍吗?”、“只要我遵循系统的要求就好了吗?”
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着,整个头针扎似的痛着。
突然,一个熟悉的曲调钻进了李小婷的耳朵里,她猛地抬起头盯着眼前这片昏暗的废墟,一个微弱的声音在画面深处响了起来,这个声音非常小,小到让人觉得它不存在。
但是李小婷不会听错的,这是回公寓那条路上一定会听到的,杂音一样的曲调。
这个曲调像一道破空的箭矢,它瞬间击穿合成机械音在这个房间内编织的巨网,她的脑子瞬间清明了。
她突然想起来乔洁。
想起了自己那个不算丰富的童年里,她每次都会趁着父母不在的空档,蹲在乔洁家的窗前看她画画。
她想起了那些画上变化莫测的云,想起那些画上围着火堆跳舞的人。
她想起她问乔洁:“为什么他们要做这些低贡献的事啊?”
她想起乔洁说:“人生不止有贡献值这一条路可以走,人可以活得更自由,跟云一样,跟鸟一样,可以选择更多的,更绚烂的未来。”
“系统存在错误,系统不是完全正确的…”李小婷艰难地支起身子,让自己盯着画面的某一处以便集中精神,她想起了乔洁送她的卡片画,阳光是暖融融的黄色,“不该只有遵循系统这一条路…”
她靠着门坐直了身体,开始打量这个被影片照亮了一点的房间。
这是一个正方形,横竖高都不过两米的狭小房间,声音回荡在这个逼仄的空间内,压迫感十足。
“也难怪孙望龙会受不了…”李小婷摸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身上那套衣服被汗水重新打湿,此刻黏糊糊地贴在身上,非常不舒服。她想让自己站起来,却发现腿早就软得使不上劲了。
接着,合成音、嗡鸣声、画面和乐曲声一起消失了,门被打开。
因为长期在一个黑暗的环境,突如其来的灯光刺痛了她的眼睛,她下意识地闭眼去躲,却被人毫不客气地从提了起来,接着几乎是被拖着拉出的静默间。
她站不稳也看不清,被从两边架着甩进了电梯里。电梯的环形扫描灯快速地扫描了她的腕带,朝着居住区去了。
门再打开时,看到的便是已经进入了模拟黑夜的居住区,和那天一样,只有引导灯带泛着莹莹的蓝光。
李小婷几乎是爬着出的电梯,她趴在原地缓了好半天才让自己能重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房间走去,边走还边自嘲地想着:“我还不如孙望龙呢…”
之后几日,李小婷又成为了名人。
可能是作为孙望龙之后第二个触发了一级处罚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当天跟维克多的脱队太过显眼。她总能在公共营养点和课堂上收到一些不一样的目光。
但这些探究的眼神对她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现在需要一个再跟维克多聊聊的机会。
不过在那之前,消失了一个星期的孙望龙,回来了。
再次见到他是在劳作日上午的生态课程上。
孙望龙到得很早,坐在教室前排最靠近操作台的位置。
蒋茜走在李小婷后面,看到孙望龙时下意识地拽了拽她的衣摆,李小婷冲蒋茜摆摆手,走到了孙望龙对面较高的位置坐下。
孙望龙笔直地坐着,对周遭的环境丝毫没有兴趣,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的操作台。李小婷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一种和当年见到回来的乔洁一样的感觉,让人无法确认“回到”这里的到底是谁。
“校准室……”她在心里默念,回忆起自己在静默间的经历,“所以这个校准,是怎么校准的?”她环顾四周,这个课堂里没有见到维克多,也没有见到江亦恒。
看来这次室外劳作又没有机会接触了。
问题越来越多,解决疑问的机会却越来越少,李小婷叹了口气,她托着下巴有些丧气地听着刻板的课程。
对面的孙望龙呆滞地看着环形屏上的画面,手指不自觉的抽搐着,李小婷看着他,想起自己在静默间听到的曲子,她假装不经意地瞟了眼四周的监控。
“或许可以冒个险。”
她想。
下午的劳作内容是清洁水资源循环利用厂一级沉降池的边缘。
巨大的圆形水池像是一个怪物的巨口,浑浊的原水在水泵的作用下匀速地旋转着,中间的投药口朝原水里投着混凝剂,水里时不时发出咕咚咕咚的闷响。
李小婷被分配到A区进行清洁,蒋茜在旁边的B区。她很快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要找的人,孙望龙正在麻木地、用力地刮着边缘的苔藓。
空气中弥漫着原水腥臭刺鼻的味道,脚下的地面因为巨大的水泵的关系微微地颤动着。李小婷提起自己清洁用具,装作刮擦苔藓,谨慎且小心地朝着孙望龙的方向走去。
没人注意到她的异常。
终于到了一个足够靠近的位置,她背对着孙望龙,一边用刮板刮擦着苔藓,一边埋着头,用几乎被周围噪声压过的声音轻轻地、反复地哼起了她熟悉的曲子。
下一秒,孙望龙整个人猛地一震,手里的动作停了。她回头看去,孙望龙紧绷的肩膀微不可查地颤抖着,他像是某个出了错的机器一样,正在尝试着重启。
李小婷这套动作做的太小心也太紧张,紧张到她没有注意到蒋茜也跟了上来,在同样听到这段曲调后,也如遭雷劈一样地愣在了原地。
这段熟悉的曲调将蒋茜拉回了她18岁那年的冬天,凋零破败的苔藓01区贫民窟,风雪吹进了那个漏风的棚子,头发花白的老奶奶哼着这首歌给她递过来温热的粥。
没有合成的维生素,没有合成的蛋白质,这是一碗真正的白粥。老奶奶瘦弱的手腕上没有扣着那个熟悉的个人终端。
蒋茜问她:“奶奶你唱的是什么啊?”
奶奶说:“这个啊,是希望之歌。”她指着那片茂密的防护林,“外面啊,还有光。”
咚的一声,蒋茜的清洁用具脱手掉在了地上。李小婷和孙望龙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她看见蒋茜脸色煞白地站在她的身后,瞳孔因为恐惧急剧微缩,她死死地盯着李小婷,嘴一张一合,无声地说着:“你…为什么会…这首歌…”
“那边在做什么?专心工作!”站在高处的工作人员捕捉到了他们的异动,李小婷和孙望龙立刻低下头继续刚才认证刮擦着苔藓的动作。
余光中,李小婷看到蒋茜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清洁用具,但是手抖的太厉害了,掉下去的刮板几次都没能捡起来,最后连连鞠躬着退到了远处。
那之后孙望龙不再有任何反应,他像是重启成功的机器,又恢复了那种机械又麻木的状态。
但是李小婷知道这次试探并不是毫无收获。她看了眼站在她对角的蒋茜,蒋茜看起来非常焦躁,似乎想完全置《守则》里不得私下交流的规则于不顾,迫切地想跟她说什么。
李小婷对她摇摇头。她走过去,轻轻地握住了蒋茜的手,写道:“05号电梯,21:25分,监控下方。”
这是这几天她最快发现的,5分钟的短暂监控盲区。
居住区在模拟黑夜时非常安静。
通过这几天小心翼翼的试探,从居住区进入模拟黑夜后到晚上10点,在通路上只是闲逛而不制造事件,是不会引起监控警觉的,也不会引来工作人员巡逻。
李小婷轻车熟路地在21点25分前几分钟走到了监控附近,25分准点闪身躲进了监控下方的阴影里。
几秒钟之后,蒋茜蹑手蹑脚地出现了。
李小婷朝她招了招手,刚站稳的蒋茜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口:“你是怎么知道那首歌的?”
“那首歌很危险!”,“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知道这首歌!”她非常焦急,甚至没有给李小婷回答的时间。
“危险?”李小婷抓住了其中的问题,她伸手按住蒋茜的肩膀,让她冷静下来。蒋茜被她的动作稍微安抚了一下,她闭上眼,试图甩开那段回忆,之后缓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都是颤抖的,“上一个唱这个歌的人…死了。”
她深呼了一口气,尽量才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6年前…一个奶奶曾经唱给我听过。一个月之后…我再去看她时,发现她死了…”她费力地吞了下口水,继续道:“被处理了…”
贫民窟的风穿过街道,穿着灰色制服的纠察队队员将那个破烂透风的棚子团团围住,有人从里面被抬了出来,棕色的布盖住了那个人的身体,枯瘦的手臂垂在担架边晃啊晃,那只原本应该带着个人终端的手腕上空无一物。
疯癫的老头坐在屋子门口重复地尖叫着:“死咯!死咯!素兰死咯!”
蒋茜躲在远处捂住了嘴,她浑身发抖,那个笑呵呵给她递过白粥的奶奶,就叫蒋素兰。
[吃瓜]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静默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