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35岁 第11章 试探

原本放在侧面的照灯因为下方的污泥滑了一下，光线从地面歪到了顶部，原本白色的光被顶部的苔藓染上了一层幽幽的绿色，这层朦胧的绿光照在三人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维克多看了眼李小婷手里的水枪，再看看她的表情，一时也不确定将他冲下水这个方案是不是她一个恶劣的玩笑。

他叹了口气，走过去将照灯扶正。

“说说看，你想做什么交易？”

他避开了李小婷的猜测，不承认也不否认。灯光又重新变成了亮白色。

“很简单。”李小婷将水枪放下，动了动手腕，继续说：“你提供给我，我想要的消息，我来帮你，实现你的目的。”

维克多挪了挪位置，站到了远离排污水道的里侧，笑着说：“你既然没有同意他的合作，又怎么保证自己可以出去？”

“保证不了。”李小婷想也没想地直接回道，也丝毫不觉得这个回答有什么问题。这种坦荡的态度反而把维克多噎住了，他几度张了张嘴，都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但是江亦恒没得选，他只能靠我。”李小婷说，她放下了那把笨重的手持高速水枪，将它靠在一边的墙上。接着道：“而你只能靠他。”

维克多皱起了眉头。

“维克多，你不要误会了。”李小婷单手叉腰站着，“我没有在问你的意见，而是你现在除了答应我之外别无选择。”

她看出来了维克多还想反驳，终于有些不耐烦了。

“如她所说，在第三文明提升所，'特殊'的案例没那么多。”

李小婷说着，朝着蒋茜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能给你们提供协助的也不多。”

下水道里传来了清污协作机器人行进的车轮声。

远远的就能听到它播报任务信息的声音：“倾倒任务已完成，任务区域b-32，已完成清污量1.4吨，完成总任务量28%。数据已上传，请继续努力。”

“距离午休还有一个小时。”李小婷重新拿起高速水枪，她露出一个宽容、柔和的笑容对维克多说：“你还有时间。”

她走回了原本的位置，重新开始机械而反复地清污工作。

蒋茜一直噤若寒蝉地站在一边，她把自己呼吸的频率都压到了最低，尽可能地不让他们在对话中想起自己，直到李小婷在最后状似无意地将她带入到这个谈话之中。

蒋茜有一种感觉，这段对话不止是李小婷对维克多说的，似乎也是对着她说的。

但显然，现在已经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

蒋茜小跑了两步，回到位置上拿起了自己的铁锹。她用余光小心翼翼地瞟着旁边的人。污泥在高速水枪的作用下，从管道墙面上快速被打下，飞溅的污泥残余有些直接溅到了李小婷的脸上。李小婷又恢复到了那种近乎冷漠的表情，好像一切都无法打扰她进行下面的清污工作，刚才那种狡黠鲜活的样子像是幻觉一样消失了。

“她确实不太一样。”蒋茜想。

第二批的污泥打包完成时，腕带也正好传来了午休的提示。三人跟着协作机器人一起来到了污泥倾倒处，再往前走几百米就能看到统一的午休就餐点。

他们因为任务区最靠里，等他们到达就餐点时，大部分的人已经吃完了午餐正在休息。

就餐点虽然在下水道外，但因为清污过程中多少都会溅到污泥，所以这一片区域也弥漫着和下水道内同样的味道。

营养餐只剩下三份，都是方便外带的便携三明治。他们找了个相对较远的地方，尽可能的避开了聚集在一起的人群。

李小婷盯着三明治看了好一会，终于下定决心撕开了外包装，小心地的将食物用包装裹好，就着散不开的味道，小口小口地吃起了自己的午餐。

蒋茜也吃得非常小心，学着李小婷的样子，尽可能的让自己的手不要直接碰到食物。

维克多三两口快速地吃完了三明治，碰了碰李小婷的胳膊，小声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因为这个外力，李小婷的三明治脱手掉了下去，她连忙去抓，手指直接碰到了三明治的面包片，刚才的努力功亏一篑。

她皱起眉，厌恶地啧了一声。

“关于三所你能拿到的全部东西。”

她说着，并没有看维克多，反而一脸沉重地看着手里的三明治，做了好一会儿的心理建设，才跟维克多一样，快速地吃掉了。

“全部？”维克多难以置信地重复了一句。

“局域网的消息，监控的信息，还有……”李小婷一边小声的说着，一边站起来，“整个建筑的结构信息。”

“……我是什么无所不能的人吗？”维克多彻底无语了，他扶着额头，李小婷又露出了那种伪装出来的天真表情，还歪着头笑着问他：“不是吗？”

“你别冲我笑了，慎得慌。”维克多摆了摆手认真地说道：“我只能给你提供我能查到的东西，我不做保证是不是你要的全部。”

李小婷抱着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收起了那副为了故意恶心对方才装出来的表情，点了点头。

没有人是万能的，李小婷知道。她只是想知道哪怕多一点的信息，希望能有足够的消息来拼凑出她想要的答案。

“你不问我的要求？”维克多将手搭在膝盖上，问她。李小婷半蹲下来靠近维克多说：“我对知道别人的秘密没兴趣。”

“既然你已经跟江亦恒交过底，如果我决定参与你们的计划，你的目的自然会实现。”

维克多眼神一沉，问道：“那你不给我点'押金'吗？”

“押金？”李小婷低声笑了，“我的'押金'不是江亦恒吗？”一个合格的，能够促使两方合作的押金。

维克多挑了挑眉，整个人向后一靠，有些无奈地说：“这可不是什么公平的交易。”

“对我而言是公平的。”李小婷重新站起来，她将身上那些干涸凝固的污泥拍掉，慢慢地说：“毕竟我还什么都不知道。”

维克多抬头看着李小婷，她站在逆光的地方，阳光正好给她镀上了一层光亮的金边。

“江说的不对。”他摇摇头，“你可不是什么无欲无求的机器人。”

李小婷微微一怔，嗤笑道：“毕竟我不是什么数据模型，我是个人。”说完，转身朝着下水道口走去。

蒋茜已经吃完了三明治，也快步的跟了上去。

距离午休结束还有15分钟，没人愿意提前进到下水道来。此刻里面空荡荡的，没了作业的高压水枪，整个下水道管网内无比安静。

李小婷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带着回音。蒋茜就是这样踩着她每一步的音调跟在身后，她埋着头，处于一种认为自己该开口说话，又不敢说话的纠结中。

“蒋茜。”

走到了管道的中段，李小婷突然停了下来，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蒋茜像是马上要被训斥的小孩，整个人僵硬地立住了。

“你呢？”李小婷回头看她，和对待维克多的咄咄逼人不同，她看起来温柔得多。蒋茜有点发愣，傻乎乎地啊了一声。她看到李小婷叹了口气，突然意识到了对方想说什么。

“我没有什么目的。”蒋茜的嗓子有一点涩，她捏着自己的手腕重复着，“没有什么目的，我只是……”

蒋茜越说越小声，甚至有点不知所措地抬头看李小婷，那个人拿着照灯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没有不耐烦，只是看着她，她身后是一片漆黑的下水道，只有她们在的地方有一圈明亮的白色。

蒋茜绷紧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

“我是个项目实验儿…”她小声地说，边说还边去看李小婷的表情，“就是那种，专门为了体外孕育项目诞生的实验婴儿。我们从小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但人口管理中心会把实验婴儿按需分配给'优秀家庭单位'。”她侧过身子，盯着那条排污水道继续说：“我的前养父母是星叶01区的高级贡献者。”

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家，那是一个独栋的大房子。

“但他们老吵架，因为我吵架……”

她记忆里两个人的面孔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但他们激烈争吵的内容她却一直记得。

“我的基因不好。我的实验报告说，我有5%的概率无法成为'优秀贡献者'。他们提交领养申请的时间太晚了，我们那批次的优秀品已经被领走了。为了人口贡献分，他们不得不领养我……”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有水从顶部滴下来砸进了排污水道里，一圈圈的涟漪漾开。

“我只要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觉得是对方的错，因为对方主导了领养我这个事……”

她垂着头，语速陡然加快。

“我10岁的时候他们就离婚了。但是离婚了他们人口贡献值就会缺分，所以他们决定在再婚之前，用照顾我来填补这个空缺。”她说完停了一下，发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声。

“我那个时候不懂……我以为他们就是吵架，然后我就会不停地换住的地方。”

蒋茜将目光落到了对面，她的童年就是在这样飘忽不定中度过的，她没有房间，都是直接睡在他们的客厅里。星叶01区的住房都有很大的落地窗，晚上有车驶过，窗外的树影就会晃动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妖怪，随时要把她抓走。

“我15岁的时候，他们再婚了，在之后有了自己的孩子，我就被退货了。”

她云淡风轻地说着，仿佛不是自己的事。

“因为已经超过了人口管理局的领养年龄，我被送到了福利院：苔藓01区第1福利院。”

“一般被退货的都是我这种有基因缺陷的，福利院会接手管理到18岁。会安排一些就业课程，保证我们离开后能有工作。”

“但我有点问题。”她叹了口气，重新望向李小婷说：“我迫切地希望和人建立关系，我很粘人……我需要朋友……”她自嘲似地笑了笑，“但我的同事很讨厌我，他们不理解我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吃饭，和他们讨论看的文章……”

“这些在他们看来都是浪费时间的……低贡献的事。”

“因为这个，公司判定我工作不认真，这样的行为持续下去会拉低整个公司的贡献度，就把我炒了。”

蒋茜垂着头，轻声地说：“我不是……有什么目的，我只是……”她闭上眼，“忍不住……”

忍不住被人群中不一样的人吸引，忍不住的想，这一次是不是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蒋茜不敢去看李小婷，她见过很多人厌恶的表情，厌恶她这种没轻没重的靠近。

但是。

“你的名字是养父母起的吗？”李小婷毫无前因后果的突然问道。

蒋茜有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前的李小婷，那个人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厌恶的表情。

她摇摇头回答：“是我离开福利院住到贫民区时，蒋奶奶起的。”

她这短短的25年人生中拥有过很多名字，养父母起的名字在退回人口管理局时被收回了，去到福利院之后像是代号一样的名字也在成年后没用了。最后登记在自己个人终端里的，是在破败小屋里诞生的名字。

李小婷拿着照灯走近了她，一只手搭在了她肩上。

“我曾经在档案里见过，茜草是种绛红色的染料。”

“啊？”

蒋茜想起了蒋素兰那张慈祥的脸，想起她惊愕的说：“没有名字怎么行的咯？”她思考了一下，“我看你跟我有缘分，你就跟我这老太太姓吧。”

“蒋茜，茜草的茜。”

李小婷轻轻地拍着蒋茜的肩膀，慢慢地说：“她一定希望你像绛红色一样热烈、充满生命力的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