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35岁 第12章 “结业日”

“距离本月结业日还有两周。”为首的工作人员扫过面前黑压压、脏兮兮又臭烘烘的人群，“希望各位能严格完成提升任务，减少扣罚，尽早达到结业标准。”

说完，他点击了一下工作平板，一张排名表就浮在了人群上方，这是一张劳作日工作任务完成情况表，表上由绿色和红色分割开来，绿色是合格，红色是不合格。

李小婷抬头看去，目光快速地扫过上面的名字。

他们三人的编号及名字出现在了绿色的区域，20/96，紧跟着他们的组别里有个熟悉的名字，江亦恒，21/96。

而从40开始往下看，几乎一半的名字都被刺目的红色覆盖了，而在表格的最后一排还用加粗的字体写着：未完成任务组均受到扣除5临时配额点，初级警告一次处罚。

她环顾四周，一部分人皱着眉头，嘴角也向下撇着，一部分人垂着头根本没看那份表单，虽然没人说话，但她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压抑气氛正在人群中蔓延，像是一只冰凉的手正从胸口一点点地向上攀爬，下一步就要扼住脖子，生生将人掐死。

表上的排名没有意义，有意义的是被颜色分割的区域，是工作人员刚提到的“结业日”。

李小婷下意识地抠着腕带和手腕接触的皮肤，直到整片区域都被挠红了才反应过来，她低头看着那片有些泛红刺痛的地方发了会儿呆。

——在文明提升所进行提升学习期间，不触发两次及以上的一级处罚，不触发二级处罚。

这是结业日达标最基本的要求。

她想起了第一天的课程内容，那个昏暗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课堂里，平板无趣的声音照本宣科地念着：

“在达到了基本要求后，针对25岁提升者，需完成以下条件的任意一条即可结业，针对35岁以上提升者的需完成以下任意两条即可结业：

1、完成提升所内的所有劳作项目并达标准分，即可获得一份由提升所根据社会需求分配的工作；

2、达成人口贡献的婚姻贡献分；

3、配合完成体外孕育项目；

二、完成基础提升课程且一次处罚不超过三次，触发过一次二级处罚的，需完成上述三条……”

李小婷看着自己的脚下，前方不远处仿佛出现了一道红线，红线之内是有选择的未来，而红线之外，是写着，‘不合规，不得结业’的深渊。

而那原本只有她和孙望龙的地方蓦然间出现了很多人影，他们正高抬着的腿，眼见就要落下。

她意识到了什么，稍微蹙了蹙眉，一股厌恶感油然而生。和之前不同，今天的劳作几乎是恶意的——恶劣的环境，一人掉链子就全组失败的大量工作任务。这仿佛就是刻意要让所有人都陷入这种‘无法达标’、‘无法结业’的恐惧之中。

天色暗下来，月亮悄悄升起，被云雾一遮，仿佛半透明地悬在夜空当中。

从绿坪03区乘跨区列车前往苔藓03区需要3小时，跨区列车几乎有着全景的车窗。李小婷透过窗户望着许久不见的夜晚，绿坪03区光亮的街道逐渐被抛在了车后，飞速掠过的防护林之间偶尔会出现苔藓03区的街道。

明亮的车厢让车窗变成了一面镜子，镜子上映照着车内的情况。这是专门留给文明提升所跨区劳作日用的三节车厢之一，座椅上套着光滑的防尘布。几乎所有人都贪婪地透过车窗向外望着，有人甚至整个人趴在窗户上，每当看到一个新的街道，都会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声。

工作人员不在这几个车厢，没人制止他们。

这里仿佛是留给提升人员‘看看外面’的窗口，让他们回忆起还是‘普通贡献者’的日子。

李小婷收回目光，烦躁地垂下眼。

“喜欢他们的安排吗？”坐在前排的维克多趴在椅背上，笑着小声问她。人群都在关注着这许久不见的景色，没人在意他这个小小的逾矩。

李小婷皱着眉看他，没有回话，心里感到一阵恶心。

“这根本不是一场劳作。”她想。

一场包含着十足恶意的劳作，把‘失败’和‘惩罚’扩大，让人将累计惩罚的压力转化为对无法离开的‘恐惧’，又利用这样看似无人管辖的环境创造出一个‘自由’的破口。

这面巨大的，全景的窗户仿佛在说着：“只要你做得足够‘正确’，你就能获得最‘正确’的未来，而为了这个‘正确’的未来，你一定要在规则内足够的‘正确’下去。”

李小婷回到房间，从抽屉里取出自己的工作笔记本和用临时配额币换来的老式自动铅笔。

她翻开笔记本，里面已经写满了9月21日起至今的日记内容，内容非常琐碎，包括了营养餐的内容、课程内容和一些承诺自己一定会达标的句子。但每天的日记不管多少，都会有整整一页纸。

李小婷快速地写完今天的日记后，将自动铅笔的笔芯收回，只留下了合金的坚硬笔尖。

然后，她用笔尖在这页的最后一排一笔一画地写：

IN-M-F1-DT-GH4.5

她左手支着头，右手握笔在刚写下的编码旁轻轻地点着，“大厅和婚配场的层高都是差不多的4.5米，教室层基本都是3.5-4米，层高最高的是居住区，差不多有5米或者以上……”

她将日记往前翻了一页，9月30日的日记下面写着：SE-M-X-HP-GH4.5。

“现在去过大厅、居住区、两层教室、婚配场……”她一边回忆着，一边在当前页的空白处轻轻描着几个地方的首字母，“还有一个不知道在哪里的校准室……”

她将笔记本随机翻了一页，并在该页先折了一个角，又展开捋平，只留下了一个淡淡的折痕。之后按出笔芯，在页面中间画了一个圆柱形，再将目前的层高信息写在了侧面。

“建筑的楼板厚度按之前发布的0.15m计算……”她盯着自己画的简易建筑体，边算边记，“这样能算出居住区在2层，有静默间在的地方是3层，赋能教室是4层……电梯运行速度是1.34m/s……25秒……”她比划了一下，“婚配场距离地面有38.15米。”

“从4层到婚配所就还有22.55米？”她皱起眉头，“这么远？”

“如果按3.5加上0.15作为结构层高计算……”

她嘶了一声，不对，除不尽。

圆柱体中间那一片未知的区域让她本能地感到紧张。她想了想，索性在空白的地方写下一个大大的V。

“没事的。”她想，“总有人能帮我查清楚。”

10月2日，晚。

居住区的模拟黑夜一如既往地安静。用作男女区门禁的铁门上雕刻着繁复的方舟大船，左上角留了个小小的窗口。没有电子锁，用的是复古的铁锁锁住。

李小婷靠在门禁上盯着前方的监控发呆，方舟大船有点硌背。

“嘿，李。”

维克多从门的另一面叫她。

李小婷抬起眼，只能看到窗口里露出的一只蓝色眼睛。

“我把'押金'带来了。”他乐呵呵地说着，让到一边，将江亦恒往前推了推，窗口立刻变成了一只棕色的眼睛，看眼神并不是很乐意。

李小婷也皱起了眉头。

“你胆子真大。”维克多推开江亦恒，自己又凑过来，兴奋得像是拿到新玩具的孩子，“我从来没这个时间跟人聊过天，你不怕处罚吗？”

“超30分钟沟通，须提前申请并在监控下进行。”李小婷轻声地说，“也就是必要的沟通只要在30分钟内，即使不申请也不属于违规。”

“必要的？我们？”维克多满头问号。

“距离结业日还有12天，为满足人口贡献分的交谈自然不算违规。”李小婷抬头冲着那只眼睛笑了笑，“但托某些人自作聪明的福，现在不是1v1交谈了。”她仍然笑着，但这个笑容只停在了嘴角，并没有传到眼里。

维克多下意识向后撤了一步，颤抖着说：“那算什么？”

李小婷笑得更灿烂了，“修罗场？”

维克多垂下头，嘟嘟囔囔地说：“那我让江回去？”

李小婷收起笑容，“不浪费时间了。”她不再给维克多插科打诨的时间，快速地说：“我需要尽快拿到三所的设计图，包括楼层信息和结构层高。”

“设计图？”一直不说话的江亦恒先于维克多一步发出了疑问，“你要这个干什么？”

他们听到对面的李小婷沉默了，隔了很久，她先是悠悠地叹了口气，才开口说：“我一直在想，它为什么需要我到三所来。”她不疾不徐地慢声道：“如果只是对‘特殊样本'感兴趣，即使我不到三所来也一样能采样到信息，就和他一样。”

她有意的停了一下，江亦恒愣了一下。

“所以我想，它要我来到这里来最大的可能性有两个。”

她耐心地继续说：“第一，经过它的判断，我是个危险的变量，它要在它的地盘纠正我。第二……”她停了好一会儿，寂静的夜晚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不是这里就不行。”

那种细微的嗡鸣声又响了起来，在这一片寂静中显得无比突兀。

李小婷抬头望向对面的监控，像是与系统遥远的对望。

“但无论如何，这里一定有什么。”

藏在了那未知的22.55米里。

结束了这不足30分钟的对话，李小婷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公共营养点的监控已经关闭，房间附近的监控也正常的运转着，没有巡逻的工作人员，没有异常警报，那种异常的嗡鸣声也消失了。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自己赌对了规则内的正确，还是他们的谈话在系统的边界内。

李小婷顺着荧光往房间的方向走，却在这条不宽的走道上遇到了其他人。她愣了一下，看到那个人正低伏着身体，尽量地躲避着房间透出来的灯光和周围的监控，就这样小心翼翼、缓慢地朝着电梯的方向挪动。

但她恰巧碰到了晚归的李小婷。

在看到李小婷的瞬间，她被吓了很大一跳，之后无声地跳起来，迅速转身朝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跑去。

李小婷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眯起眼，这个女人看起来比她年长，有一头棕红色的头发，皮肤黝黑，跑起来健步如飞。

她记得这个人，她住在自己对面的005号房间。

回到房间，李小婷将腕带提示投屏到墙面上，打开了昨天的劳作排行表。

“编号尾号是005……”

她一边念叨着，一边快速的在表内寻找着，最终在那片醒目的红色中找到了对应的编号。

CVS-03-440823-721005，奥利维亚·斯密斯。

“她想去电梯？”李小婷站在原地思索着，“但电梯这个时间能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