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牛镇。
暮色如血,浸染着卡帕王国边境这座不起眼的城垣。
镇中街市比他们途经的荒山野岭热闹许多,青石路上车马辚辚,两侧摊贩陈列着各式稀奇物件——尤以乐器为甚。望乐留意到镇中奴人较山寨少了许多,虽闻仍有奴隶市集,却未得见。此刻她作小厮打扮,粗布衣衫掩去了往日狼狈,反倒融入了市井烟火。
街巷中半兽人随处可见,多是牛首人身的乐师,即便衣衫褴褛,仍抱着斑驳的胡琴、竹笛悠然奏鸣,铜钱落碗的清脆声响似是他们曲中唯一的休止符。胡琴幽咽的调子,从每一道巷口、每一处檐下漫出,那是牛头人乐师们用琴弦诉说着古老的故事——
昔有龙子卧云津/牛首金鳞沐天恩/不贪凌霄宝殿座/独恋人间松竹声;
曾记溪弦石作柱/更将山月碾玉尘/忽见狼烟焚曲谱/胡笳裂帛葬春深;
神君掷盏落凡尘/敢向天条索命魂/散尽鳞光赎万灵/永锢丝桐寄残身;
新庙猿神吞旧祠/牛头抱琴立黄昏/指尖沥血谱残章/恐忘君颜化星尘;
莫道宫商无锋刃/五音暗藏断水痕/若使清弦绝此调/长夜再无守灯人。
………
残阳尽没时,灰鸦择了间临街客栈落脚。
店招在晚风中吱呀作响,门内昏黄的灯笼次第亮起。他选定二楼东首的客房,支摘窗正对着街市——既能望见往来人烟,又便于隐入夜色。堂倌躬身引路时,灰鸦余光扫过檐角悬挂的铜铃,三长两短,许是猎魔人之间示警的暗记。
望乐抱着行囊跟在三步之外,见他在门槛前稍作停留,指尖掠过门框上三道极浅的刀痕。
马蹄声歇在厩房,望乐熟练地卸下行囊,捧水拭尘,将水囊灌满,布巾叠齐,日常琐事她已做得行云流水,看来当狗腿子她挺“在行”的——难料失忆前大概也是个当狗腿子的。
“留在赫兹寨中,便可锦衣玉食。”灰鸦突然问话,目光深邃犀利,“……为何不投身与他?”
望乐一怔。她思忖片刻——这是主子的问话,须得认真应答。毕竟是灰鸦将她从祭坛救下,一路给予衣食庇护。她抬眸望向他,言辞恳切:“我很乐意……报答,猎人老爷。”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风险总是有的,她凑拼着逻辑,“……愿伺候老爷舒坦。”
灰鸦唇角几不可察地一绷。“很好。”
他信手掷来一叠脏衣物。望乐低头接过,嘴角悄悄扬起——灰鸦连寨中的美艳歌姬都未曾抬眼,分明是个洁癖入骨的,怎会真碰触一个奴人?
“灰鸦老爷……”她忽然开口,声若微风。
灰鸦挑眉。这是她首次主动唤他。
“随从,”望乐指着自己,复述灰鸦说过的只言片语,她眸光深澈,“不卖?”
一声冷嗤,灰鸦倏然靠近,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抬她下颌,半是估量,半是戏谑言道:“似你这等成色,送至都城能卖更高价。”
望乐一愣,这岂不是在赞她?
“很好。” 她忽而笑颊绽开。她是真的欢喜——当狗腿子就能游历多地,甚至到皇城,若途径那未知的故乡,或偶遇熟人,探明自己身世的机会就多了。
那笑意过于纯粹,灰鸦默然移开了视线。
自离魂症现世以来,纵是巫医圣手亦难挽魂火凋零。
倘若她真能自愈,王公贵胄定会闻风而动——自然非为苍生疾苦,而是嗅到了笼络人心、积攒声望的契机。更何况……那些府邸深处,未必没有藏着几位罹患此症的贵胄子嗣。为换得这一线生机,他们怕是连传承数代的祖产与丹书铁券都愿拱手相献。
这女子,确值千金,此身亦可作弈局之子。
………
次日途经双塔神庙,望乐随灰鸦入内歇脚。
从正门望去,两座灰石砌成的塔楼对称而立,高度不过三层民居,却是这座城镇最醒目的建筑。
塔身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左塔装饰着代表法师的星月与符文,右塔则镶嵌着象征王权的剑柄与权杖。双塔在日光下投出长长的影子,恰似王权与法术共同笼罩着这片土地。
猎魔人时有与各地祭司萨满往来。这些侍神者虽无法力,仅是负责传达民众祈愿,然祈求法师殿派人降妖除魔,不一定能得到回应。而猎魔人收钱办事,效率高多了,双方常互换消息,各取所需。
灰鸦与祭司在内院商议,望乐不便跟随,便在庙中闲逛。
庙宇尚带新漆气息,正中供奉一尊猿形神像。
整个神殿并不宏伟,然凛肃的猿形神兽高耸至顶,琥珀色的瞳仁俯视着殿中众生。它左臂前伸,五指虚拢着一柄青金石镶嵌的法杖,杖头垂落的璎珞仿佛还在微微晃动;右臂却高擎一柄玄铁重剑,剑尖正对着下方雕琢精巧的王座——恰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象征着权柄与制约。
布道者正讲述着卡帕王国的天命:国王承继天神血脉,法师执掌呼风唤雨之能,城邦祭司或部落萨满则为传达天听之媒介。然唯有遭遇强敌或天灾大难,法师殿会谴人前来降妖伏魔,或亲临施救。
布道者更将离魂症斥为神罚,患病者被送至神庙,亦需贡献银钱给庙内巫者施以阻断术,银钱不足付的则沦为庙内苦役,搬石伐木以求赎罪。
在半兽人居多的城镇,望乐注意到座中甚少半兽人信众。
重复的诵经声令人昏沉,她悄然退至庙门外。
暮色初染的青石阶旁,立着个极突兀的身影——牛首人身的乐师抱着把老旧月琴,粗壮的弯角在夕照中泛着陈年象牙般的光泽,澄黄的眼瞳像两盏浸在琥珀里的灯,正静静凝望着神庙角落:那里正有几个奴人艰难撬动一块刻有奇异纹路的巨石。
望乐走近与他并肩而立,未料那牛头乐师竟浑身一震:“你能看见我?”
她忍不住睨去一眼——这般魁梧身形,较寻常半兽人还高大倍余,怎会视而不见?
“寻常人看不见我,有些巫师能看见,牛也可以。”牛头乐师嗓音清幽,如古琴流韵,“倒不是有什么法术,只是人们心里不愿看见。或认为我不存在,就看不见了。很奇怪,但却是真的。”
他拨了下琴弦,“当你认定某件事绝无可能存在,它在你眼中就会消失。”
“其他牛头人,能看见你吗?”望乐问得直接。
“要看他们愿不愿意。”牛头乐师身躯如石如影,语声渐如歌吟,“就像有人一生也不怎么抬头看星光,甘愿困在小小天地里,万千星辰也如无物。”
“你在这里做什么?”望乐眨眨眼,没有再纠结看不看得见的问题。
“此地故祠,原是我的庙宇。”他望着巨石,琴音忽转苍凉,"石上残谱是五百年前刻的,如今要被拆走了,我来看看。"
“你的庙宇?”望乐不由多看一眼,这神神叨叨之人,是牛头人的神祗?
“信众越多,神祇越强。为了建新庙,他们就拆了我的。”牛头人乐师语气平和,并无怨愤。
“建新庙非要拆旧祠,”望乐抿嘴,“胜利者总要以抹杀过去来证明自身。”
“因恐惧。”牛头乐师轻抚琴身,“猿神需以铁剑悬王座,正因知权柄如流沙;而我的庙宇无需利剑,因音乐从不由‘征服’存在。拆庙者惧怕的,不是旧神复活,而是某天深夜,某个牛头人孩童在梦中听见了祖先的琴音。”
“你的信众被迫改信猿神,你可会觉得被背叛?”望乐侧目。
“记忆如河,改宗不过是被巨石暂阻流向。”牛头乐师望向劳作奴人,眉目含慈,“你看那石上残谱——即便巨石被挪作他墙,刻痕仍存。即便刻痕被磨平,曾有人为它谱曲的事实永不湮灭。真正的背叛,是连自己都相信了被强加的历史。”
“你不生气?”望乐恍惚失神。
“神祗本无七情,”乐师微微一笑,“信徒想象出某种东西,然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神祗有目方能见,有耳方能闻。那个东西,能生气的那个东西…是什么来着?”
“腺体?”望乐恍然。
“大抵如此。”乐师琴音轻振,“我并无此物。”
“那你会消失吗?”
“只要还有人为我谱曲献祭,我就会存在。”乐师眸光澄明如古井,他微微一笑,“况且——消失又如何呢?”
神祗本来就没有感受得失的能力啊。
暮色渐沉,望乐一个激灵猛然惊醒,后背渗出薄汗。
她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竟在古树虬结的枝桠间睡着了,粗糙的树皮在脸颊压出浅浅红痕。残梦的余韵尚未散尽,牛头乐师如歌的言语仍在耳畔萦绕。
她揉着惺忪睡眼望向不远处——三五个奴人仍佝偻着脊背,在暮色中吃力地撬动那块刻着残谱的巨石。号子声断断续续飘来,铁钎与石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与梦中所见一般无二。
斜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扭曲成疲惫的形状。
若那似梦非梦的际遇当真不虚,望乐心底觉得,这位流连在残谱巨石旁的牛头人神祇,倒比庙中那尊猿形神像更显可亲。至少,他不会因世人一时的迷茫或苦难,就轻易降下所谓"神罚"——不会将离魂症斥为堕落,亦不会让患病者在凿石声中赎那莫须有的罪。
一个会为五百年前的残谱驻足的神灵,一个坦言“消失又如何”的存在,难道不比需香火供奉、要信众畏惧的神像,更能撼动人心?真正的慈悲,或许从来不是悬在王座之上的利剑,或呼风唤雨的法杖,而是愿意在暮色中,为即将湮灭的乐章奏响最后一曲的温柔。
世间纷杂,权势更迭,唯牛头乐师抱琴鸣奏不惜。无论是青石巷口胡琴的清越,还是客栈雕花窗内传出的沉郁低吟,都在反复诉说着同一段属于囚牛镇的古老往事——
囚牛镇故地,本无其名。
昔有牛头族栖居于此,结庐耕牧,世代供奉其神——囚牛。此君乃瑞兽龙之嫡长子,生就龙首神牛之相,不恋权柄,不尚征伐,独醉天地万籁。风过松涛,雨叩竹瓦,江涛拍岸,皆成其梵音天乐。
后逢人魔鏖战百年,烽火终燃此间净土。牛头各族被迫执戟,白骨蔽野,碧血浸溪,山河同泣。囚牛垂怜族裔将绝,私降凡尘,倾尽神力护佑生灵。然干涉命数,干犯天条。天帝初赦其罪,令散手中魂火归尘。囚牛竟抗旨不遵,甘受永锢——龙魂与胡琴相融,神骨化琴身,精魄作清音。
自此琴鸣不绝,神祇不灭。然若牛头乐师尽忘其曲,纵是神明亦将散作星尘。
战息人胜,虽以囚牛名镇,却毁其旧庙,另立猿神金身,强令改宗。牛头族衰微难抗,唯以丝弦为剑,以宫商为誓。至今每至暮色四合,必有琴音自陋巷飘摇而起,如泣如诉,恐忘神君。
神明早已超脱存亡的桎梏,而囚牛的信徒却在每个晨昏交替时抱紧胡琴。
他们怕那抹牛首龙影消散于时光的褶皱,更怕辜负百年前踏碎神格的那场救赎,于是将琴弦绷成血脉的延伸,让嘶哑的吟唱变作刻骨的记忆,日夜不息,世代传承。
………
神庙石阶下,两名身着兵使官服之人正并肩而行。其中司服更艳者蹙眉疾行,向同僚抱怨:“街巷终日闻得牛头人抱琴吟唱,日夜哞哞叫,尔等如何能忍?”
“哞哞叫” 三字刺入耳中,望乐倏然驻足。
那二人似有所觉,探究目光已扫向她周身。望乐急垂首敛目,正暗自斟酌应对之词,眼角忽瞥见玄衣拂过庙门——灰鸦正踏出殿槛。
她指尖微蜷,思量着是否要再上演那出拦腰喊“我男人…”的戏码,却见灰鸦眼风如薄刃掠过那两名官吏,在望乐紧绷的肩线稍作停留,两指向黑马坐骑方向轻扬——正是令小厮前去执辔之意。
望乐当即会意,疾步趋前执起马缰,将官吏审视的目光尽数隔绝在尘烟之外。
赶紧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