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将西落,晚霞将荒原染成一片赤金,商队的影子在起伏的山间泥路拉得老长。二十多辆满载绢帛与盐铁的马车吱呀作响,铜铃声与镖师们的粗话混杂在风里:
"埋骨坡酒馆那娘们,昨夜把老子裤腰带都解了!"
"放屁,是你自己醉得系不上裤头!"
"牛四这怂货,睡过的娘们还没老子杀的山匪多。"
"爷还没不忌口到这种地步,什么妖魔山怪都上。"
"妖魔山怪也不见得就乐意……"
山路泥泞,商队行进得缓慢。望乐低着头,牵着驮马的缰绳跟在队尾,粗布小厮装扮掩盖了她纤细的身形,然一路步履坚韧不拖沓,随行在镖兵杂役之中也没有很突兀。
自神庙出来后,灰鸦应下了这趟护卫商队的差事。
商队首领言语间满是感激——原本随行的巫者途中突发恶疾,再难远行。另寻巫者护送不仅耗费颇巨,更非易事。雇猎魔人随行亦是可行之策。虽说猎魔人本事参差,然若持有巫者炼制的护身符咒、附魔剑盾,经法术淬炼的匕首利器,对付寻常盗匪猛兽已是绰绰有余。
奈何商队规模不大,酬金有限,已接连遭数位猎魔人婉拒。得灰鸦首肯,于领队而言实属意外之喜,自然对猎魔人多带一位瘦弱随从亦毫无异议。
一路整理行囊随行,望乐心知灰鸦从不缺盘缠。想来他愿随商队同行,兴许是因其手握通关文牒,一路过关入城能省去诸多麻烦。
队伍前方,灰鸦的黑色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忽然间,他勒住了坐骑。
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整支商队像被忽然推倒的积木,马匹嘶鸣跪地,檀木货箱轰然横滑,相互撞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令人心惊的是,精壮的镖兵手还没摸到刀柄就摔得人仰马翻,试图起身的马夫杂役都像踩在万丈冰渊上,任凭如何挣扎都只能在原地打滑。所幸部分镖师反应迅捷,亦得抽身脱困跃出陷阱之外。
前方斥候察觉有异,也纷纷回援,在外围结成阵势,凝神戒备。
"是地缚阵。"灰鸦的声音冷静如常。他足尖在倾倒的车辕上轻点,身影如猎鹰般掠过混乱的车队,稳稳落在陷阱之外。单膝跪地时,他的指尖触到土壤中若隐若现的橘红纹路。
看似粗浅的魔法陷阱,却能造成极大的恐慌和混乱。
被挟在货物间的望乐亦趔趄跪下,顺着惯性滑出数步,倒在一堆散落的布绸上,正要撑臂起身,却发现手掌像抹了油般滑不留手——怎的,地面摩擦力突然被撤走了似的,得亏方才没脸先着地。
破空声自云端传来,多只钩啄巨鹰俯冲而下。它们的翅膀展开足有两人高,强壮的双爪在半空俯冲时兀然张开。掠食者飞速扑向下方人群,一旦利爪穿刺猎物,便可轻易带上半空,镖师们慌忙射出的箭矢多数被巨翼拍落,陷在阵中的人马在它们眼中如同待宰的羔羊。
情急之下,望乐目光扫过翻倒的货箱,急急掣下一段固定货物的麻绳,将水囊牢牢绑在末端。她抡圆手臂甩动绳索,末梢的水囊倏地飞出,最终坠入远处的草丛石堆——有了摩擦力,望乐拉扯了一下绳索,身体借势轻捷地滑出陷阱边缘,转瞬亦已脱困。
没有一刻犹豫,望乐奋力将棕绳抛向阵外对面的镖师。绳索凌空飞渡,被对方稳稳接住的刹那,她已发力拉紧。长绳倏然绷直横贯路面,紧接着的景象令所有人重燃希望——满载货物的数辆马车、落地的木箱、四蹄打滑的马匹皆竟被二人轻松拖行,几次呼吸间,阵中车马已全被拖至陷阱边缘。
就在望乐与镖师们合力拖拽绳索之际,灰鸦亦从倾倒滑出的货箱旁取得箭筒。但见他三指探囊取箭,数箭连发,羽箭破空疾驰,箭箭直取飞禽要害。数只巨鹰未及发出半声哀鸣,便接连坠落,摔在乱石树杈之上,血溅落叶碎影,坠地鸟兽皆是双目之间嵌着一点寒芒,竟无一支落空。
灰鸦斩落最后一只巨鹰时,望乐正好奇地蹲在地上查看鸟兽颈间的驯兽铜环。那精铜颈环在月光下泛着幽光,让经验丰富的老领队倒吸一口冷气:"这纹路......是巫者的手笔。"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环上符文,声音发沉,"什么时候起,巫者竟与掠人钱财的山匪为伍了?"
周围镖师闻言都变了脸色。在寻常百姓眼中,巫者本是天赐异才、庇佑百姓的存在,是权贵府上的座上宾,何至于沦落为帮盗匪驯养凶禽劫道——恐怕,驱策这些巫者的,就不是什么寻常山匪。
所幸,敌人并未再度来袭。想来那七只鸟兽尽数伏诛,足够让暗处的山匪衡量出商队的实力——既有能识破地缚阵的敏锐,又有箭无虚发的高手坐镇,打草惊蛇之后再贸然出手,结局亦难料。
镖师领头亦不敢怠慢,迅速整顿车马、清点伤亡。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商队便重新启程,沿着官道疾行而去,将这片弥漫着血腥与诡谲的荒原远远抛在身后。
………
夜色渐深,篝火在营地点燃。
柴火在营地中央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众人身影拉长,处处人影交叠。烤肉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镖师壮汉围着火堆举碗畅饮,粗糙的陶碗在碰撞中溅出酒花,不时有人过来拍拍望乐的肩膀:
"王洛兄弟,今天多亏了你!"一俊朗镖师靠近过来,他醉醺醺地伸出手臂,搭上了她的肩,"想要什么奖赏尽管说,咱领队大方得很。"
“男人……”望乐被几碗烈酒灌得嗓音沙哑,学着白日听来的浪荡腔调,指尖轻佻地挑起青年镖师的下巴,“似你这等成色。”
哄笑声轰然炸开,几个镖师拍着大腿起哄:“牛四,你就从了王洛兄弟罢!”
帐帘无风自动,昏黄灯光随之一晃。灰鸦静立阴影之中,身形挺拔如松,周身不见半分酒气,唯有腰间短剑与袖中暗器在微光下泛着冷硬光泽。他目光如浸寒潭的刀锋,缓缓扫过喧闹人群——那些醉眼朦胧的年轻镖师、东倒西歪的酒坛、还有那只仍抵着他人下颌的指尖。
“胡、胡扯!”青年镖师醉意惊散,慌忙后撤,“老子是要娶娘子的!” 他脖颈瞬间红透,尽管绝无断袖之念,却被那指尖的温度烫得手足无措。
众人见他窘态,更是哄笑着围上来:
“怎地怂了?王洛兄弟不比山魈人妖标致?”
“牛四,莫非你更喜欢被山怪压?”
“是爷们今宵就得在上头!别坠了咱们镖局的威风!”
“没阅历就记着口诀:三番四次,七上八下,九霄云外……”
一片喧闹混沌中,望乐的思绪却飘向了奇怪的角落——从受力分析上看,压与被压,相互作用力终究是相等的。烈酒后劲猛地窜上脑,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脚下这片大地,竟直挺挺向她撞了上来。
不好,地球摔她脸上了。
就在她醉倒趴地的刹那,模糊的视野里撞入一双熟悉的靴子,定定踏在她眼前,让望乐有种这人要在她脸踩上两脚的感觉。下一刻,身子却是陡然一轻——黑色外袍裹着夜风将她卷入怀中,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只是拾起一件遗落的剑柄。
………
“咚!”不知过了多久,望乐的后脑勺再一次撞到了硬物。
头痛欲裂中,望乐被这突如其来的钝痛与撞击搅醒,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先一步感受到了逼仄和挤压。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四周是同样粗糙的触感,空间狭小得难免让人心底恐惧骤起。紧接着,是“砰”的一声闷响,头顶的光线被彻底隔绝,箱盖上还传来重物砸落的声响。
她被人扔进了一个箱子里了?
这个认知让她残存的醉意惊飞了几分,混沌的大脑驱使着身体反抗。她用力向上推搡,手臂因醉酒和狭窄的空间而使不出劲。沉重的箱盖只被她顶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缝隙之外,是摇曳昏暗的灯火,映照出帐内惊心动魄的景象。
灰鸦手执利剑,仅着素色里衣,平日的玄色外袍没有穿在身——他步履挪移如鬼魅,正与一道黑影缠斗。那黑影迅捷如电,扑击间带起腥风,闪身而过只留下一团模糊剪影,从隐约轮廓看似是一头体型矫健、充满掠食者力量的黑色凶兽。面对凶兽狂风暴雨般的扑击,灰鸦黑瞳明锐而冷静得可怕,他步法精妙地闪避,反身一瞬手中的短剑寒芒乍现,精准地刺入猛兽的脖颈!剑身没入,直至剑格。
暗黑凶兽发出一声沉闷的嘶吼,倒地翻滚。
望乐眨了眨模糊的醉眼,心想结束了?
然而下一刻,那本该重创濒死的凶兽,竟晃了晃脑袋,脖颈处的伤口如同被墨色浸染,迅速“愈合”,恢复如初,再次低吼着人立而起,扑向灰鸦!
灰鸦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他侧身让过利爪,匕首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自下而上,从形如黑豹的猛兽下颚刺入,猛地向下一拉。
猛兽再次倒地,抽搐。
不过喘息之间,那恐怖的愈合再次发生,黑影重新站起,猩红的眼瞳中燃烧着不似活物的凶光。
一次,两次,三次……
厮杀缠斗间,灰鸦的呼吸依旧平稳,动作没有丝毫迟滞。
里衣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肌肉上,更在刚才的闪避中被豹爪撕裂了几处,露出其下线条分明的胸膛和腰腹,烛光在那紧实胸膛与腰腹沟壑间流转,平素藏在玄袍下的悍利线条此刻尽显无疑。
灯火昏暗,藏身箱子的望乐看得迷糊。太快了,看不清,只觉得灰鸦在跟一团巨大的、杀不死的黑影搏斗。那团黑影……嗯,像只大黑猫?被杀死了,又活过来,又杀死,又活过来……
死了活,活了死?这情景,配上她此刻被困在黑暗箱子里的视角,一个荒诞又熟悉的念头猛地撞进她被酒精浸泡的大脑——薛定谔的猫?!
对,就是那个既死又活的叠加态。
藏身暗箱中,她晕乎乎地想,只要不打开箱盖看,猫就处于生死叠加的状态——现在这“大黑猫”不就是吗?在灰鸦杀死它、它自己又复活之间反复横跳。那…是不是只需一个观察者,在正确的时机揭开世界的“箱盖”,宣判它的死亡,它才能真正死掉?
就在这时,外面的灰鸦再次抓住了机会。在凶如黑豹的猛兽又一次扑来的瞬间,他矮身突进,手中短剑如电光石火,精准无比地从“黑豹”的左眼刺入,贯穿头颅,从右眼透出一点寒芒。
“嗷——” 黑豹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嚎叫,猛地向后跳开,重重摔在地上,四肢剧烈抽搐,似乎还想挣扎着站起。
就是现在!
箱中望乐不知何处生出一股莽力,或许是酒精赋予的莽撞,或许是一种本能的冲动,她蜷起身体,用尽全身力气向上一顶——“砰!”压在箱盖上的重物被顶开,箱子本身也因这猛烈的力道向侧方翻滚,箱盖敞开,望乐如同一团被倒出的土豆,晕头转向地滚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几乎在她狼狈滚出的同一时刻,灰鸦已如鬼魅般掠至她身前,短剑横陈,横在她和凶兽之间,冰冷的眼神死死锁定在地上抽搐的黑豹,准备迎接它下一次诡异的复活。
然而,这一次情况不同了。
醉劲未消的望乐趴在地上,晃了晃昏沉的脑袋,下意识地抬起眼,迷迷糊糊地望向那只仍在试图挣扎起身的“大黑猫”。她的目光透着未醒的酒意,迷离中却有一种莫名的专注与洞察。
在她的凝视下,那体型壮如黑豹的猛兽,哀嚎声陡然变得尖细,它庞大的身躯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缩、抽离,开始剧烈地扭曲、坍缩!皮毛下的肌肉疯狂蠕动,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咔”声——
很快,掠食者骨骼肉身在坍塌中变小,原地只剩下一只普通躯体大小的黑猫,双眼是两个血肉模糊的窟窿,正是被灰鸦短剑贯穿的伤痕。它最后微弱地“喵呜”了一声,四肢僵直,彻底没了声息。
帐外,原本激烈的喊杀声和刀剑碰撞声,也在这一瞬间发生了变化,从势均力敌的混战,陡然变成了镖师们士气大振的反击和山匪溃败的惨叫。
实则山匪袭营之际,守在辎重旁慢饮浅酌的老镖师便迅速布阵,眼中毫无醉意,刀风狠厉如电——他们早料到今夜不太平,纵容年轻镖师畅饮本就为了诱敌深入,杀得山匪措手不及,溃不成军。
灰鸦持剑而立,目如寒潭。他看着地上那只死透的黑猫,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他深知这种巫者以魂火饲喂的“九命猫傀”形如黑豹,极其难缠,必须将其“复活”的能力彻底耗尽才能真正杀死。方才,他明明只杀了它五次……难道关于九命猫傀的传闻,只是夸大其词?
他缓缓回过头,凛利目光落在望乐身上。
望乐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只见他衣衫破碎,襟怀散乱,裸露的胸膛沾着汗水与血迹,杀气未敛……她一个哆嗦,也顾不得头痛,手脚并用慌慌张张爬回侧翻的木箱,还将箱盖拽过来掩住大半身子——怎的把她弄营帐里了,灰鸦还没不忌口到这种地步,不是妖魔山怪也上吧。
望乐紧闭上眼,只要认定某件事绝无可能,就可以假装刚才她什么也没看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