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灰鸦与望乐成了寨中上宾。
望乐所居清雅别致,饮食用度无不精良,仆役皆垂首低眉,连昔日呵斥过她的家仆也显露出惶恐,望乐真切体会到阶序之分。当珍馐呈于案前,她想起的却是马棚奴人碗中的糠糊,心下恻然。
即便身份骤变,她亦不觉比那些奴人高贵几分。但求温饱,能得安眠,便无他求。
寨主赫兹几乎寸步不离。晴日他带她游览后山盛景,在溪流边铺设锦垫,备上各式精致的林间茶点。赫兹知她开口言语的艰难,从不强求望乐开口回应,多数时候只要她点头或摇头。
在寨中时,只要望乐对呈上的珠宝饰物、锦衣华服流露出半分淡漠,赫兹便会挥手让人撤下,换上一批新的。如此反复多次,见望乐微微蹙眉,便不再以饰物华服试探她的喜好。
那日途经校场,望乐的目光在校场搬运石料的奴人身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们正费力地操作着简陋的绞盘,沉重的喘息在鞭策声中震颤。赫兹顺着她的视线往校场望去,是校场卫兵在日常操练。次日亭间小憩,他竟命人唤来数名面容俊朗、身材健硕的男子,令他们赤膊立于庭前,示意望乐挑选。
望乐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寨主要让她挑选……贴身侍卫?男侍?
一种没来由的抵触自心底升起。此地虽好,锦衣玉食,可这森严等级下,寨主之外的任何人都是可随意赏玩的器物,并非她心之所向。心底生出的叛逆驱使着她,让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
她索性扬起唇角,指尖虚虚掠过那些紧绷的肌理,最后竟越过众人,直指向座上的赫兹。
庭中霎时静得能听见飞叶落地。
随从们屏住呼吸,等着寨主发作。却见赫兹眼底诧异一闪,反而纵声大笑。他挥退这些精兵,起身走向望乐时,衣袂在风中翻卷。
“有意思。”他俯身逼近,几乎能数清她颤动的睫毛,“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太近了。望乐闻到他衣襟上清冽的松木香,忽然警觉——这玩笑开过了。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山寨,她正在被一种危险的纵容包裹。
她急中生智,后仰半身,指尖在掌心快速比划。
见赫兹蹙眉,她索性取来笔墨,在宣纸上勾勒出校场那套原始的起重装置。笔尖游走,记忆中一种陌生的熟悉感驱使着她,在单滑轮旁添上动滑轮组。她不知如何描述原理,只是确信“双滑轮比单滑轮更省力”,能让校场上那些疲惫的身影轻松一些。
注视着望乐的无声比划,赫兹原本戏谑的目光渐渐凝住。
他接过图纸,指腹摩挲着墨迹未干的绞盘设计,再抬眼时,眼底已换了审视。
“传工匠。”他沉声吩咐,目光却仍锁在望乐脸上,“按图改制。”
那日之后,寨主赫兹再看向望乐,目光似乎与往日不同了。
………
“若你需要,摇响它,我必至。若你不想,无人能扰你清静。”赫兹将一枚铃铛放入她手心,这份庇护,是一个掌权者能给出的、最奢侈的礼物——选择的自由。这位在外人面前冷峻如冰的半精灵寨主,在她身边时却总是絮语轻柔,关怀备至。
只有一点让人生疑。当赫兹向她低语,追忆那位如朝露般清透的精灵族故人时,周围的随从家仆似乎完全听不见,甚至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便敢上前一步,禀报起寨中庶务,打断他的“说话”。
望乐歪着头,心生疑惑。
“那夜你哼唱的曲调……”赫兹曾多次,在月色下或茶香氤氲间,不经意地轻哼起那段旋律,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掠过她的脸,“何有想起,是从何处听来的?”
望乐努力回想,脑海中却只有一片迷雾。她颓然摇了摇头。
那旋律不知何时烙入她记忆,不知其源,不晓其意。但她能感觉到,这段神秘的旋律,正是赫兹将她视若珍宝、认定她与故人相关的关键。
夜深人静之际,一个清晰的猜想突然在望乐脑中浮现:人耳听力范围在20-20000Hz之间,若精灵族可以发出低于20Hz的次声波,旁人自然无法听见。
她能接收次声波,与其说是耳力过人,更像是某种遗传特质——她的族人跟精灵族一样,生存环境需要对声音保持极度的敏感,应是自然选择刻入基因的生存印记。
但接收与发声是不同的生物机制。正如人类的听觉范围远比发声范围宽广,她的种族或许演化出了接收次声的能力,却因演化路径不同,未能发展出发射的器官。
梦中惊醒,望乐明白了一件事,从种族特征上看,她大概率并非精灵后裔。
意料之外,她并未感到失落。一种更深层的、近乎本能的认知在体内低语——这里从来就不是她的归处。若此地真是血脉故土,身体记忆应该有更多共鸣。
………
深庭院落,琴声清幽。
扮作精灵的舞姬姿容绝美,水袖翩跹,只是那舞步间少了几分灵气,多了几分被驯服的柔顺。
赫兹和着乐声,再次轻吟那首哀婉的曲调,歌声如梦似幻,仿佛在讲述一个古老而悲伤的故事。灰鸦自斟自酌,听见身侧的望乐轻哼了一小段,他侧目望去,正捕捉到赫兹投向望乐的灼灼目光。
这一次,赫兹以次声吟唱了更长的一段。
那完整的韵律让望乐感到一种奇异的熟悉,她再次确信自己一定在别处听过。
“望乐,寨中膳食可还合你口味?”一曲终,赫兹的声音再次以唯有她能感知的次声波簌簌传来,“新招的厨子已在路上,擅长糖蒸酥酪、莲叶羹、香薷饮、玫瑰酥,若你偏好辛辣口味……”
“禀寨主,巫姥已请到寨内。”仆役上前禀报,再次印证了望乐的猜测——赫兹那轻柔的“絮语”,旁人果然是听不见的。
“嗯。”赫兹面色不变,挥手令其退下。
为了确认望乐的身份,他请来了隐居山野的巫姥。老妪身形佝偻,手指枯瘦如鹰爪,她握住望乐的手,细细抚摸其手骨,继而顺着掌心的纹路,释放出一缕幽橘色魂火。那火焰如拥有生命的藤蔓,缓缓渗入望乐的肌肤,试图追踪、捕捉血脉与灵魂中蕴含的生命信息,探寻其根源。
巫者沟壑纵横的脸上渐渐露出疲态,看来单是要确认一人是否身负精灵血脉,也需耗费不少魂火细细分辨。辨识过后,她转向寨主赫兹禀告:“此女并无精灵血统。”
老妪喘息片刻,浑浊的眼眸望向赫兹:"这苍茫世间,种族繁如星子。若要在万千血脉中为她寻一个确切的来处......那需以魂火为引,遍历诸族印记,这等溯源之术,非巫者生命可支撑。"
随即,她也证实了赫兹早已知晓的事实——“其魂火破碎摇曳,确是离魂之症无疑。”最后她亦忠告道,“不明来历者,不可贸然多次施以阻断术,因有些奴人身上或被前人埋下的摄魂咒,一旦兽化或遭术法贸然干预,可能会兀然触发,魂火将加速熄灭,回天乏术。”
赫兹静默颔首,眼底辨不出喜怒。
他抬手微扬,近侍便领会其意,恭敬引巫者退出,安排赏赐事宜。
望乐心中早有论断,自己并非精灵血脉。奈何于她而言,开口讲话仍难如海鱼在空气中呼吸,更别说她也不知如何解释她的推论依据。此刻由巫者道破,总算解了她的困境。
异乎寻常的是,纵证实望乐身无精灵血胤,赫兹亦未见疏离,反将三分探究化作七分珍重,待她愈发细致入微。既然无法延缓离魂症的恶化,他便只想在她有限的清醒时光里,让她尽可能快乐。
翌日,他又不惜重金,请来了以修容之术闻名遐迩的巫者——神手枇图。
此巫者声名在外,在于她从不屑于仅仅抹平贵妇眼角的细纹,或将面容粉饰得惨白如纸,而是善于依据各人特质,轻雕细琢,在保留原本风韵的基础上,愈发清丽脱俗,一颦一笑皆具独特韵味。
巫者枇图凝神端详着望乐。那些附着在脸上的黑痂已尽数褪去,露出底下新生的斑红肌肤。
当寨主赫兹言明巫者枇图的专长后,望乐却连连后退,坚定摇头——这张脸,或许是她追寻过往、确认身世的唯一线索,可半分动不得。
"是我唐突了。"赫兹脱口而出,喉间发紧。眼前女子双眸一闪而过的惊慌,像无形的暗器,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心底。原来那些自以为是的体贴,于她而言却是惊扰。
他解下墨绒披风轻覆在她肩头,声音不觉放得轻缓,"你原本的模样,就很好。我只是……"
话音未落,某种陌生的情愫攫住了他的心神,让他倏然收声。
"寨主……"望乐忽然出声,将手里的一个桂花糕递到他眼前。
赫兹微怔在原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那个被囚禁的精灵女子——他的母亲,在暗无天日的精致牢笼里,仍会将省下的蜜饯偷偷塞进他掌心。此刻望乐披着墨绒披风的身影,与记忆深处那个永远挺直脊梁的剪影渐渐重叠。她们都一样,明明身在荆棘,却偏要将生命中仅存的暖意,分给旁人。
披风下的肩膀单薄得令人心惊,可递来糕点的那只手,却带着不可思议的镇定和温柔。原来这世间最蚀骨的,从来不是刀剑相向,而是破碎之人掌心开出的花。
赫兹接过那块桂花糕,指尖与她的轻轻一触便迅速收回。他倏然侧首望向廊外渐沉的暮色,喉结无声地滚动,糕点温热的触感自掌心蔓延。
………
七日期满,今宵月明。
阁楼之上,烛影摇红,夜风裹挟着山间的凉意穿堂而过。
赫兹看向望乐时眼中的恍惚和沉醉,尽数落在灰鸦眼中。
“灰鸦阁下,”赫兹望着廊下那个牵动他心绪的身影,率先打破了沉寂。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连他自己都觉得诧异,“我不会放手望乐的!”
灰鸦未置一词,只是将杯中残酒饮尽。
赫兹忽而起身,步履沉稳地行至望乐面前。在她略带困惑的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旁观者都意想不到的举动——他以一种近乎臣服的姿态单膝跪地,执起她因无措而微凉的手。
他抬头仰视着她,目光炽热而虔诚,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望乐姑娘,”他声音低沉,却清晰得足以让阁楼上的每一缕风都为之静止,“我心悦你。若你不愿为我停留,我便作你身后的影子,穷尽天涯亦不相负。”
他微微停顿,并非以次声言语,而是公开告白:
“你可愿…纳我于你门下,无需名分,不论尊卑。你若要游猎远行,我便是你的影卫,为你牵马执蹬,护你周全;你若想驻足,这寨中一切连同我性命,皆奉于你掌中。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赫兹话音落下,灰鸦伸向杯盏的动作兀然僵住。
半精灵寨主臣服于一个奴人,这近乎自毁身份的宣誓,远超乎猎魔人对世俗权贵行为的预料。
望乐也彻底愣住了。她真没听错?纳寨主为…下属?这,这单膝跪地……?名分?
此番毫无预兆的剖白和倾慕,震撼得她脑中一片空白。
就在这片空白之中,一丝微光骤然刺入——她忽然记起了!那萦绕不散的旋律,第一次入耳,是源于来路的……日月涧!于水声轰鸣中,由另一个声音悄然植入她脑海的!
赫兹屏息凝神,等待着她的回应,却只见她眸光疑惑、惊愕,忽而变成豁然开朗的骤亮。
“想起……何处听来!!”她艰难地吐出几字,旋即奔至东廊,指向寨外方向。
赫兹眸中诧异一闪,旋即明悟,霍然起身。
车马疾驰,踏碎夜色,于晨曦将至前赶至日月涧。
那里山石嶙峋,瀑布如练。水声轰鸣之中,曾有一缕清越哀婉的吟唱,穿透喧嚣,隐约传入她耳中,不知不觉便铭记于心。当地人传说涧中有“鲛人”作祟,谓其形貌可怖,能慑人心魄,曾有善水性的猎魔人于此搜寻数月,却一无所获。
瀑布之下,望乐再度轻吟那曲调,冀望引出原主。
四野寂寂,唯有水声潺潺。
“∮~∝~∮∝~∮∮……”赫兹见状,阖目凝神,启唇而歌。其声空灵悠远,不复平日清越,而是沉入一种凡人难闻的次声之境,如大地低语,幽渊回响,绵绵不绝,诉说着血脉深处的呼唤与等待。
久无回应,他亦不竭吟唱,声息渐与夜雾水汽融为一体。
直至东方露白,上游水面忽有微澜。一道影迹破水潜行,其速极快,其动极静,若非刻意追寻,绝难察觉。夜色之中,一道人形身影自河滩深处缓缓探首,月光映照下,可见其耳尖如刃,湿漉长发贴覆额颊,一双碧眸澄澈如最上等的翡翠,带着野兽般的警惕与疑惑。
见那精灵耳尖,赫兹浑身一震。他一边持续吟唱,一边缓缓解下随身兵刃与外袍,步入冰凉河水,向那身影徐徐靠近。
女子受惊,倏然沉入水底,良久不见踪影。
赫兹步履坚定,慢慢步入更深水域,歌声未停,耐心而小心翼翼。
“∝∮~∝~∝∮~∝∝……”
女子忽又再度浮现,距他仅数步之遥。此刻方能看清,她面容清纯绝俗,眸光流转间却带着非人之物的野性。她如游鱼般环绕赫兹巡弋数周,继而缓缓自水中立起——
其形貌,足以令常人胆裂魂飞。
自颈项以下,并非人身,而是覆盖着暗沉鳞片的修长蛇躯,水珠沿冰冷鳞片滑落,在月光下泛出幽微光泽。她以蛇类独有的姿态蜿蜒前行,逼近赫兹时,上身猝然弓起,嘴角竟裂开一道远超常人范畴的恐怖弧度,直至耳根,呈现出她的致命吻裂。
赫兹岿然不动,任她携着滔天怨愤扑近,利齿深陷肩胛,鲜血染红寒江。他未作抵抗,反展双臂,以一种近乎悲悯的姿态,将这可怖又可怜的造物轻轻拥住——
她,是他异父同母的胞妹!
世间皆传精灵乃堕落之族,谓其与万物无生殖隔阂。
却不知精灵实为创世源生之种,生命本源与诸族同脉,故血脉相通。正因如此,精灵反成觊觎对象——多少权贵囚禁精灵,只为诞下拥有尖耳异能的子嗣。赫兹母亲便是这般被囚禁凌辱,直至那人突发奇想,要验证精灵与低阶异种能否受孕。待她真怀上异胎,却又嫌其污秽,欲暗中处置。
昔日母亲投河,非为自绝,而是保全腹中胎儿,令她诞生在河流深处。半精灵耳力极佳,而蛇类本有蛰伏之性,常隐于幽穴深涧,原非水泽所生。想来正是这般避世潜藏,方才躲过猎人耳目。
“走了。”岸畔远处,望乐收回目光,牵过马缰,对灰鸦轻语。
闻她开口,灰鸦侧目,眼底乏起极难察觉的波澜。离魂症者失语难愈,她却凭意志冲开禁锢,非但能言,词汇亦日渐丰沛……她在自愈无疑。此乃前所未有之异数。
二人策马行出甚远,一道悠远之声竟再度传来,次声波竟能传此遥途?
“望乐,既未相拒,赫兹便当娘子应允了!”是赫兹,声调半是欣悦,半是苍凉,“山河万里,终有再会之期,我们来日再见~”
望乐身形微晃,她握紧马缰,竟微微脸红了。
她侧目看向灰鸦,只见他面色沉静如寒潭——猎魔人向来,便是如此神情。
他应该听不见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