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上“灰鸦”之名,猎魔人与望乐二人得以进入山间城寨。
村巷间的流言,不难得知此寨刚经历一场血腥夺权。
原寨主死于他半精灵儿子赫兹之手。那年轻半精灵容貌精致如月下初雪,薄刃般的耳尖从黑发间探出。谁曾想,这美好皮囊下藏着淬毒的利刃。他一夜之间暗杀父兄三人,将他们的妻妾囚禁,逼其选择:是成为歌姬接待宾客,还是作为礼物赠予往来商贾与猎魔人。
为巩固权位,赫兹夜夜设宴,广邀周边势力。前来道贺的,便是承认了这位新寨主。
猎魔人灰鸦被引至客房安置,并收到了宴请。这类招待是惯例,或是为了借力除魔,或是为了交换情报,即便无意合作,将猎魔人放在眼皮底下送走总比任其在暗处活动安心。
而作为奴人的望乐,自觉牵着马与麋鹿走向马厩。
马棚里,几个奴人正麻木地清理粪便、搬运石料。他们眼神空洞,对仆役的呼喝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与牲畜无异。望乐见过完全兽化的野人,相比那些伏地生食的同类,这些尚能听懂指令、睡在干草堆上的奴人,已算“待遇优渥”。
她沉默地刷洗完坐骑,一身酸馊,指着水桶向仆役示意想清洗。对方嗤笑一声,将她引至一处四面漏风的木棚——那是冲洗牲口的地方。
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
她能听懂一切——农夫的土语、商贩的口音,仿佛脑中自有翻译之能。可一旦试图主动开口,便如溺水者想在水中呼喊,意志被某种更深沉的阻力吞噬。不仅是脑中的损伤在阻碍她,这世界本身,似乎也拒绝聆听来自奴人的、带有自我意志的声音。
最终,她只能发出几声破碎的呜咽。仆役早已绕道走开,懒得理会。
身为奴人,也有“好处”——当她从墙边狗洞钻出城寨,卫兵视若无睹,如同看见野狗钻过。
她沿来路找到那条河,洗净了沼泽的腐臭与脸上的黑痂。水流清冷,她望着水中倒影,那张逐渐清晰的脸庞,陌生而又熟悉。
近午夜,她回到城寨。
宴厅依旧灯火通明。望乐饿了,棚户的糠糊难以下咽。她偷了件仆役的衣衫披上,混入收拾宴席的队伍,想顺些残羹。
厅内奢靡,糕点鲜果未动几口便被撤下。她低头收拾,偷眼望向主位——
半精灵赫兹斜倚座中,精灵耳在烛火下近乎透明。他怀中揽着个□□半露的歌姬,眼神却空濛如雾,仿佛穿透眼前的欢愉,凝视着某个遥远的、只有他能听见的过去。
宾客喧哗,猎魔人分享着狩猎人鱼、闪灵的见闻,有人借着酒意撕扯舞姬的衣衫,引来阵阵浪笑。灰鸦坐在角落,闭目听曲,却在望乐偷瞄他时,倏然侧目。
她慌忙低头,将几块桂花糕撸进袖口,蹑手蹑脚退向门廊。快到出口时,捏着到手的糕点,她不自觉地轻轻哼起一段调子——那是她独自在河滩泡脚摸鱼时,脑中莫名浮现不知何时记住的旋律。
“站住!”一道身影倏然而至,有力的手攥住她的手腕。
是赫兹。
他碧绿的眼眸死死锁住她,原本慵懒的神情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震颤的惊疑。袖中的糕点滚落在地,望乐吓得僵住。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声音微哑。
“望……乐……”她艰难地从喉咙输出声音,心跳如擂。开口言语一两个字,也如刀割喉。
“敢问望乐姑娘……来自何地?”他手指微颤,非因愤怒,而像在确认某种难以置信的可能。
望乐慌了。
最怕被追问来历。情急之下,她猛地挣脱,扑向角落的猎魔人,从背后死死抱住灰鸦的腰。
“我男人……”她艰难挤出记忆中不多的一点词汇,感受到猎魔人背部瞬间的僵硬,与他投来的凌厉目光。她索性滑下去抱住他的腿,学着狼女的媚态仰头哀求:“猎人老爷!”
灰鸦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沉默一瞬,终是起身,将她护在身后。
“寨主,多有得罪。”他声音平稳,“她是我的人。”
赫兹的目光仍胶着在望乐脸上,那眼神复杂得令人心惊,混杂着追寻、痛苦,与一丝濒临破碎的希望——只因那首她无意识哼唱的调子,是他母亲曾在无数个夜里低声吟唱的、属于精灵族的哀歌。
“望乐姑娘,”赫兹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低于寻常对话的共振频率,如同地底深处的暗流,“请将手中的桂花糕放下,我便不予追究。”
这并非普通的言语。那是他曾与母亲秘密交流的方式——一种人类听觉无法识别的声波。它在空气中震颤,却只针对特定的聆听者。
望乐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半块被她攥得温热的桂花糕。她虽不解寨主为何在意这点心,却仍依言将其轻轻放回桌案。
在她垂眸的刹那,赫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她听见了!
她能捕捉到那本应无声的波段!而且,她之前无意识哼唱的旋律……那分明是母亲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用以抚慰他幼小心灵的、只属于精灵族的古老歌谣!
电光火石间,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炸开——母亲投河时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难道……?他必须得到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弄清她与那逝去旋律,以及精灵血脉之间的联系。
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目光转向始终静立一旁的猎魔人,语气恢复了表面的从容:“灰鸦阁下,可否赏光,与这位姑娘移步阁楼一叙?”
阁楼清静,与下方的喧嚣奢靡判若两个世界。
精致的点心与热气腾腾的羹汤摆满了望乐面前的矮几,其中桂花糕的数量多得异乎寻常。她腹中饥饿,却不敢妄动,只将探寻的目光投向灰鸦。猎魔人沉默着,只是将一盘晶莹的糕点向她面前推近寸许。得到这无声的许可,她才小心翼翼地伸手取食。
赫兹坐于主位,一名心腹随从悄然上前,低声禀报着刚探得的、关于这对陌生旅人的零星信息。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望乐,她之前的些许异常,恐怕已被看出奴人的端倪。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挥退随从,直接切入主题,言语如出鞘的利刃,带着猎食者般的简练精干:“灰鸦阁下,留下佳人,你带走十倍钱财,如何?”
“咳……”望乐猝不及防,差点被口中的糕点噎住,惊愕抬眸。
灰鸦神色未变,仿佛听到的只是寻常问候,举杯淡然回应:“她是我随从,不弃,不卖。”
财帛未能动摇其心,赫兹对此结果似有预料。此前亲随已报,灰鸦曾以嗜魂鸟爪兑金于寨中——能猎此等魔物者,绝非寻常猎魔人,不可轻易与之为敌。
“寨中姬妾,任君挑选;精锐仆从,随意驱使;再以荧晶石装满你的马鞍行囊。”赫兹加码,条件丰厚得令人咋舌,“只换她一人。”
“为何?”灰鸦的回问同样利落,字如刀斫。
权衡片刻,赫兹叹息一声,眼底掠过一丝隐痛,仿佛透过望乐看到了某个模糊的旧影。“实不相瞒,望乐姑娘……与我一故人神似。”他想起母亲哼唱的歌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恳切,“我并非欲纳她为妾。无论她是否故人遗珠,我赫兹在此立誓,必保她此生丰衣足食,一生安乐。”
他看那猎魔人神色,对财色毫不动心,其定力与底气深不可测,不如以诚动之。
阁楼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摇曳。
片刻,灰鸦才沉声开口:“七日。”
他迎上赫兹的目光,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七日后,我启程离开。”
“多谢阁下。”赫兹按下心中波澜,举杯致意。
七日,足够查清血脉——若真是亲妹,哪怕拼尽寨中最后一兵一卒,也是要留下她的。
能坐上城寨之位,赫兹深知,对那些名头响亮的猎魔人,给足敬意便是。反倒是那些寂寂无名、兵刃简陋,甚至不用银钱置换驱魔符,却敢独行于妖魔繁衍藏匿的沼泽地之人,才是要小心应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