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间光影斑驳,腐叶的气息中混着危险的腥膻。
一道黑影猛地从树丛中窜出——是兽化的人类,看起来约莫十四五岁,脊柱因长期匍匐而扭曲,脖颈歪斜着才能抬起视线。褴褛的布条挂在嶙峋的骨架上,他龇着牙,涎水从齿缝间垂落,喉咙里发出含混的低吼。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最原始的饥饿。
在听到腐叶被踩实的细微声响时,望乐的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反应——蹬地、屈膝、纵身,利落地跃上横杈。这惊人的弹跳和敏捷,绝非她意识所能指挥。
肌肉记忆,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她空白的脑海里——这具身体,知道如何应对野兽的扑杀,望乐的心脏狂跳,一种奇异的冰冷感迅速取代了最初的恐慌。
一扑落空,兽化的少年发出愤怒的咆哮。他后退几步,竟试图攀树而上。
望乐折下一段树枝,目光锁定对方因发力而颤抖的肩胛。在少年再次扑来的瞬间,她精准地将树枝刺向相对脆弱的腋窝。
"嗤——"皮肉被划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少年吃痛坠地,伤口渗出血迹。他龇牙低吼着缓缓后退,最终消失在密林深处。
但在那双被兽性淹没的眼底,望乐分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情绪——不只是暴怒,更有委屈与绝望。他......还没有完全兽化。
这个想法像一段尖利的断枝刺入望乐的心口,他们本同是人类,在丛林法则里挣扎求生,尽管对方会毫不犹豫地撕碎她果腹,但望着那点即将彻底湮灭的人性微光,她无法感到胜利的喜悦。
不久前在祭坛石堆上,在猎魔人眼中的自己,恐怕也是这般衣衫污脏、灵魂破落的奴人模样。
望着野人逃窜的方向,望乐没有追击。她依旧保持着防御姿态,直到确认危险完全解除。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肌肉纤维中残留的、久违的爆发力与协调感。
幽暗的月光下,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猎魔人从黑夜里走出,他似乎已经回来了一会儿,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目光落在望乐手中紧握着的带血的断枝上,又瞥了一眼树干上那深刻的爪痕,以及地上斑驳的血迹。
他什么都没问,只是走到行囊旁,解下水囊扔给望乐,简单地说了一句:
“守夜。”
说完,他倒头躺下,闭眼安睡,仿佛刚才只是发生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接过水囊,望乐指尖微微发颤,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苏醒的力量在血脉中流淌。她看向猎魔人冷硬的背影,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或许真的能在这片残酷的荒野中,找到一条活下去的路。
………
月色幽幽,沼泽的腐烂气息被晚风带来的炊烟气味冲淡。
穿过最后一片扭曲的枯树林,一间孤零零的农舍出现在视野里,窗口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晕。在这片被瘟疫和野兽蹂躏的边境之地,这缕人烟显得格外珍贵,也格外诡异。
开门的是一位衣着朴素却难掩丰腴身姿的妇人。她看到风尘仆仆的猎魔人和他身后衣衫褴褛、双目无神如行尸走肉的望乐时,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神色。
“过路的猎人老爷?”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怯懦和殷勤,“快请进,外面不安全。”
猎魔人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他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屋舍,最后落在妇人那双骨节略显粗大、指甲缝里带着些许泥土的手上。
妇人将望乐当成了不会说话的奴人,理所当然地指了指灶台旁堆放的干草堆。望乐沉默地蜷缩上去,像一件被随意放置的行李。妇人则热情地为猎魔人在客厅铺好了虽然陈旧却干净的垫褥,随后又忙不迭地去照料猎魔人的马匹和那头强壮的灰麋鹿,动作麻利得不像个普通农妇。
夜幕彻底降临。妇人端来一碟新摘的野梨,梨子水嫩,她却比果子更显诱人。粗糙的麻布衣衫难以完全包裹她成熟的身体曲线,在油灯摇曳的光线下若隐若现。她坐在猎魔人对面,未语先笑。
“猎人老爷,”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媚意,“我男人……两年前就没了。这荒山野岭,我一个女人家,日子难熬得很。”她拎起一个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若非有过路的猎人老爷游猎杀怪,这深山怕是要遍地妖兽。若是老爷您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我很乐意……报答。”
她的话语像浸了蜜的蛛丝,在狭小的空间里缠绕。猎魔人对此似乎并不抗拒,他只是拿起一个梨,咬了一口,汁水溅在他强韧有力的指节上。他低头,目光在妇人起伏的胸脯上停留了一瞬:“这片地界,可有什么扰人的野兽?或许,我能顺手解决。”
就在这时,一声悠长凄厉的狼嚎从远山传来,划破寂静。
妇人像是受惊的兔子般轻呼一声,顺势向猎魔人靠拢,温热的身体几乎贴上他的臂膀,一股混合着泥土、汗水和某种野性气息的味道钻入他的鼻腔。“有!有的!”她声音发颤,眼中却闪过一丝狡黠,“是狼兽,成了精的狼兽。每逢月圆就下山祸害牲畜,最近……最近甚至开始伤人了!”
她仰起脸,眼中水光潋滟,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诱惑,“明日老爷若能除了它,我……我无财无物,唯有这身子……愿伺候老爷舒坦。”
猎魔人放下梨核,右手看似随意地搭上了腰间的匕首柄。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却像结了冰的湖面。“狼兽?”他重复道,声音低沉,“是能化形为人的那种吗?”
话音未落,寒光一闪!
匕首并非刺出,而是用刀尖极其快速地在妇人白皙的肩颈上划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没有预想中的鲜血淋漓。那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收口、愈合,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转眼间便消失无踪。
妇人脸上的媚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戳破伪装的暴怒。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膨胀、扭曲,骨骼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浓密的灰黑色毛发刺破皮肤疯长出来。短短几息之间,一个丰腴的妇人就变成了一头肌肉虬结、獠牙外露、几乎顶到房梁的恐怖巨狼!
“吼——!”狼人一掌挥出,带着腥风,将猎魔人连同他坐着的凳子一起狠狠扫飞出去,重重撞在土墙上。
猎魔人似乎不堪一击,他踉跄起身,竟连剑都来不及取,转身就破窗而出,消失在黑暗里。
巨狼没有立刻追赶,它仰头发出一声宣示胜利的长嚎,山林远处立刻传来几声狼嚎呼应。它相信它的族群足以解决那个狼狈逃窜的猎魔人。
它转身,幽绿的眼睛锁定了灶台边的望乐,像是在打量一顿丰盛的晚餐——奴人、马匹、麋鹿,今夜收获颇丰。
望乐早被动静惊醒,在它变形时便汗毛倒竖。连日守夜的困倦瞬间被死亡的窒息感取代,求生本能驱使她冲向门口!
巨狼低吼着轻松挡住去路,利爪挟着恶风拍向她的头颅。望乐狼狈翻滚躲开,心脏几乎跳出胸腔。绝望中,她死死盯住那违背常理的巨躯——一个不足百六十斤的女子,怎能变成这等庞然大物?能量从何而来?质量如何守恒?那多出的两百斤骨肉,那过分长的狼尾——
质疑的目光如无形利刃刺向巨狼。狼身猛地一滞,狂暴气息骤然溃散。它痛苦地抽搐起来,肌肉萎缩,毛发消退,短短几秒竟变回那个赤身**、惊怒交加的女人。
"你做了什么?!"她尖叫着再度扑来,虽是人形,速度力量仍远超常人。
望乐无暇思考,恐惧催生出惊人的敏捷。她冲向木柱,手脚并用攀上横梁——狭窄的梁上空间足以容身,却非巨兽所能及。
狼女在下方发出愤怒的嘶吼。她再次尝试变身,肌肉鼓胀,毛发刚生,却在望乐质疑的视线中痛苦中断。反复变身带来的剧痛让她几近疯狂,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起伏,血管仿佛即将爆裂。这本该是她力量巅峰的月圆之夜,如今却连维持狼形都做不到!
半狼形态的她扬起头颅嗥叫一声,开始疯狂撞击支撑屋顶的木柱,房屋摇摇欲坠。望乐在横梁边缘艰难地保持平衡,险象环生。
就在此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屋外黑暗中响起:
“是这只狼兽吗?”
猎魔人去而复返。他毫发无伤,手中拎着一个不断挣扎的身影——那是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却顶着一颗毛茸茸的狼头,以狼崽体型来估量可能不到两岁,正奋力想从猎魔人手臂的桎梏中挣脱。
“嗷呜~”那狼头小孩发出一声鸣咽。
看到孩子,狼女所有的疯狂和愤怒瞬间被抽空。她彻底放弃了变身,恢复成**的人形,连利齿也瘪了回去,她瘫坐在地,脸上只剩下一个母亲最深的恐惧和哀求。“不!放过他!求求你,放过我的孩子!”她哭泣着,再无半点之前的凶狠。
猎魔人将狼孩轻轻放下,孩子立刻扑进母亲怀里。他收起匕首,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对诡异的母子。“你恨猎魔人。”他陈述道,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狼女紧紧抱着孩子,泪水混着泥土滑落。“是……我恨!”她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我嫁给了他父亲,一个善良的樵夫,我们躲在这里,只想安静过日子。”狼女的指甲掐进掌心,“两年前,也是一个猎魔人,一个半兽杂种!他来借宿,那天我出去狩猎一头鹿,家里只有些野菜……他嫌招待不周,就……就掰断了……”
“听到惨叫声,我奔了回来,”她哽咽着,声音尖锐起来,“我男人…被摔在门外石头上奄奄一息,就因为一顿肉!”
“从那天起,”她死盯着猎魔人,声音颤抖,“我发誓,每一个踏进这所房子的猎魔人,都要死!”
夜色深沉,月光照在这片狼藉的农舍前。
猎魔人沉默地站着,望乐小心地从横梁跃了下来,看着相拥哭泣的狼女和她的孩子,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仇恨孕育仇恨,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猎人与猎物的界限,模糊而冷酷。
猎魔人最终什么也没说,他走过去牵出自己的马匹和麋鹿,看了一眼望乐。
“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