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堆垒得很高,带着某种粗糙的仪式感。
她被禁锢在顶端,松脂混合着劣质油脂的刺鼻气味钻入鼻腔,身下的黝黑木架被晒得发烫,烙着她的背脊。这既是献祭,也是诱饵——用尚存的气息,引诱黑暗中的东西。
她睁开眼,视线一片模糊。暴晒让大脑如同被煮过一般,搜刮不出任何关于过往的记忆碎片。
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勒入皮肉的粗糙麻绳几乎压碎了她的肋骨,剥夺了肺部扩张的空间。人体本该有一套精密的自主系统,无需意识指挥便能维持心跳与呼吸。但此刻,这套系统似乎失灵了,全身的知觉都被痛苦淹没,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气音。
难道她已经死了?抑或躯壳放弃了求生,唯独意识不肯接受终结?
昏厥的念头诱人地浮现,却被对彻底消亡的恐惧压下。当理性的控制系统濒临崩溃,更古老、更原始的脑区便开始咆哮。求生本能野蛮地接管了一切——强迫胸腔起伏,想象血液泵入冰冷的心脏。她用尽残存的意志咬破嘴唇,腥甜的血潺潺流入干涸的喉咙,用最原始的痛楚唤醒麻木的躯体。
渐渐地,勒紧的手臂恢复了针刺般的痛感,这极致的痛苦竟让她生出一丝病态的喜悦。
脱水般的饥渴感随之而来,她艰难地吞咽,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呻吟。
很好,牙齿还在,这身体还能被操控。比起邻近石堆上那具残缺不全、开始腐烂的躯体,她至少还有一个完整的、能思考的头颅。这是她的头,没错吧。
她僵硬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见了它——那只奇怪而魅惑的飞禽。
远看像一只巨大的、飞舞的螳螂,身姿修长诡异,在空中划出令人迷惑的轨迹。但当它俯冲而下时,才能看清那覆盖着漆黑鳞片的蜥蜴般身躯,以及蛇一样灵活、带刺的长尾。它有两对蜻蜓般的透明薄翼,振动时发出令人心烦的低频嗡鸣。
那色彩斑斓的复眼冷漠地扫过石堆,巨大的喙猛然张开。
哦,原来她只是食物。一块被捆绑妥当的鲜肉。
以这样的速度,死亡只需两秒。甚至不够她在内心诅咒完所有她知道和不知道的神灵。
她绝望地盯着那只黑鸟,绝望扭曲了她的感知。
据说濒死时,大脑会超频运转,在肾上腺素的风暴中捕捉无限细节——此刻,这种感知却让她发现了极度不协调之处……不对劲,什么东西很不对劲,近在咫尺的飞禽如此怪异丑陋,它像蜻蜓一样有两对透明如玻璃的翅膀,但遍身黑鳞的身躯太大了,不可能是任何一种昆虫,给一头鳄鱼插上轻薄的翅膀,就指望它能偏偏飞舞翱翔高空?这么**裸挑战引力定律可真行啊!
她忽然想笑,嘴角咧开一个干裂的弧度。
这么个粗制滥造的丑陋玩意也能飞,自己死在它嘴里,简直是双重的侮辱。
随着黑鸟逼近,胆汁的苦涩涌上喉头,那是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死亡恐惧。但她倔强地梗直脖子——即使被吃,也绝不向这荒诞的造物低头。
它的复眼倒是十分深邃,却黑得空洞无物。
就在那一瞬间,当她凝望的视线聚焦,空气中的光线似乎发生了微妙的扭曲,泛起肉眼难辨的涟漪。那俯冲而下的飞禽猛地一滞,仿佛支撑它飞行的信念莫名坍塌,它发出一声尖锐的惊鸣,身体失控地翻滚,重重摔在地上,甚至折断了一边薄翼。
它发出了痛苦的啸叫。愤怒,疯狂,痛苦。
蜥蜴般的身躯疯狂扭动,利爪刨地,带着滔天的怒火转向石堆,那双复眼死死锁定了她。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就在她准备闭眼接受终结时,一道寒光破空而至!
一柄长剑精准无比地从飞禽的下颚贯入,穿透头颅。剑刃划过鸟喙,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猎魔人手腕向上提举,干脆利落地将鸟首一分为二。
飞禽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ΧΨΩαβγδεζνξοπρ?”猎魔人转向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低沉的话语,述说着一种飘渺而陌生的语言。
张开嘴,她疯狂在空白的脑海里搜索语言。但语言依赖于记忆,而她的记忆数据库空无一物。她是谁?这是哪里?为何她一个字也听不懂,也说不出任何一种语言?
潜意识的某种本能,让她强压下嗷呜乱叫的冲动,那与待宰的牲畜无异。
环顾四周,她莫名地熟悉这种场景——瘟疫,饥荒,混乱……零零碎碎的记忆碎片闪过,却仍凑不出一个能用的词——她眸光狰狞,有种想要掏空自己脑干的冲动,早知这脑子没用就喂鸟算了!
半边大脑想着干脆彻底崩溃疯掉,另一半则在勉力运行:能活到成年,证明这套“湿件”系统经过现实检验,大脑拥有惊人的冗余性,即使部分受损,其他区域也能补偿——
求生的**如同高压电流,强行激活了语言中枢某个还没被烈日烧短路的模块……不,她怀疑自己并没有理解这个词的含义,或许这只是一种模拟,一种“中文屋”式的符号处理:输入陌生符号,依据某种残存的底层规则,输出一个回应。很可能,她只是捕捉到了问话的“意图”。
猎魔人还剑入鞘,语气冷硬地重复。这次,她“听”懂了他的问话——
“你叫什么名字?”
【忘了】意识已然涣散,只剩求生本能驱使着她作出回应。
“中文屋”模型开始运转,陌生的语音输入被捕获,匹配和校对过程磕磕碰碰,最终挤出似是而非的输出信号,指令送达到喉部肌肉,带动声带微微震动,突破了意图转化为声音的临界点——
“望…乐…”
她喉咙发紧,竭力只够挤出两个含糊的音节。是莫名其妙的音译,还是濒临崩溃的语言中枢系统最后的胡言乱语?她已无力分辨。
头颅像一块被烧红的石头,只想就此沉沦,让黑暗吞噬一切。
随后是身体坠落的剧痛……猎魔人割断了绳索,身躯重重砸在地面的冲击,让濒死的神经再度绷紧。紧接着,她被粗暴地拎起,扔上马鞍。马匹的每一次颠簸,都像是用钝刀切割着她伤痕累累的身体,想昏厥成了奢望,连呻吟都是一种需要耗费巨大力气而不得的奢侈。
啊……能不能,让她先死一会儿?就一会儿。
或许直接砍掉她的头颅,才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
“离魂症,神智将堕落深渊。”巫者眼神冷漠,但还是释放出一丝微弱的魂火,渗入席上那具酸臭而虚弱的躯体里,“魂火极为微弱,再施予阻断术也于事无补。”
巫者必须吝惜自己的力量。巫术的力量源于魂火,每一次施展,都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魂火熄灭,生命便归于沉寂,是最为冷酷且不可逆的过程。
“望乐,她的名字。”猎魔人没有过多言语,直接从行囊中取出一对物事——那是嗜魂鸟的翅膀,晶莹剔透,宛若黑曜石与琉璃打造,带着腥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帐篷里流转着诡异而瑰丽的光泽。
秃鹰般的瞳孔盯着猎魔人,巫者眼底乏起一丝锐芒。
名字蕴藏着力量。呼唤神祇的真名,可祈求恩赐;吟诵恶魔的真名,能施加束缚。在上古传说中,那些仍记得风、雨、雷、电真名的大能,举手投足便可改变天象,无需以魂火为祭。即便是一个凡人的姓名,亦可作为追溯其过往的媒介,只是那需要耗费的生命力,足以让任何理智的巫者却步。
帐篷里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静静摇曳。
半晌,巫者干瘪的嘴唇翕动,终是摇头拒绝了。
即便报酬是一双流光溢彩的嗜魂鸟翅膀,过多消耗自身的魂火亦非明智之举。
道理简明而残酷,贪婪的巫者都命短。而他能活到胡渣乏白,也不全是得益于部落祭司的庇护,理智的巫者都懂得细水长流:比如用一点点巫术为部落勇士增加箭矢准头和速度,或是为权贵调配些无关痛痒的药剂,换来坚固的石屋和庇护,远比为一个将死之人耗费魂火来得明智。
对付嗜魂鸟更消耗魂火,非危机关头巫者也绝对不会出手单独应战。
这个猎魔人,仅用利剑就猎杀了一只嗜魂鸟!
虽已拒绝,巫者还是释放了一缕细细的魂火,从他枯瘦的指尖溢出,接着它向外流淌,流向草席上的那个衣衫酸臭的奴人,驱散了其体内的寒意,精准的魂火之焰灼烧掉她脚踝上腐烂发臭的皮肉,露出底下鲜红的嫩肉以便自然愈合。她脸庞以及脖颈上那些干涸斑黑的血痂,他则吝啬地没有理会。
“喂点东西,或许能醒。”巫者迅速结束施法,表示已然尽力。
“喂点。”猎魔人利落转身,走向帐外,那对流光溢彩的翅膀,却留在了原地。
巫者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部落首领见状,立刻挥手示意,几名壮汉拖来大袋沉甸甸的腌肉干粮,同时牵来一匹肌肉虬结且目光桀骜的灰麋鹿。侍女也被招进来,给虚弱的伤患擦洗伤口。
昏迷中,伤者模糊地感觉到有人给她灌下掺了蜂蜜的温水,苦涩的药草汁液,伤口也被重新涂抹了某种馨香的膏药,珍贵的膏药来自一场双方都极为满意的交易——嗜魂鸟的翅膀可以用来制作精良的利刃,也是制作驱魔符的顶级材料,经巫者强化的驱魔符在猎魔人中也备受青睐。
游猎的猎魔人,多数是游走在文明边缘的变异者,不愿屈服于权贵的,有的会被传言是被恶魔附身得到力量,或是流淌着怪物的血液。因此,比起是因为性情淡漠,冷漠寡言更像是他们的护身符。
晨光初现,猎魔人便骑上悍马一路远去。
麋鹿驮着半昏迷的女子,紧跟其后,仿佛连牲口也不愿在这片瘟疫之地多做停留。
………
起初,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瘟疫。
得了离魂症的人,最初只是精神萎靡,梦中惊悸多魇,随后开始遗忘——逐渐忘记自己的名字、语言和记忆。接着,行为变得疯癫,时而恐慌,时而暴怒,就算不是巫者也能看出这是灵魂之火在消散,到后来他们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咆哮、嗥叫、咕噜声,人性荡然无存后是兽性的觉醒——他们不再是“人”,更像是饥饿感永不满足,有极强攻击性的野兽。
瘟疫在偏远的边境和战乱之地蔓延,巫者稍多的城镇,以及受法师塔庇护的皇城则鲜有波及,故而未被重视。偶有巫医试图救治,结果无一例外是失败,白白消耗掉自身的魂火。无人知晓瘟疫的源头,祭司们宣称这是灵魂堕落引来的天谴,或是被黑暗恶灵噬魂。
对于患疫者,最好也不过是逃入荒野自生自灭,总比被绑到祭坛上烧成焦炭能多活些时日。
失智,失忆,失魂。这是不可逆的过程,没有任何一个巫医能治好离魂症。
巫术所能做的,仅仅是“阻断”——延缓兽化的进程,不过最终离魂者仍会持续退化,成目光空洞或凶狠、需要吃食以及被铁链束缚的一具空壳。阻断的效果,也因施术者巫术强弱而有很大差异,巫者不过是减缓其跌落地狱的速度,跟死神拉扯一个人的魂魄,终是徒劳无功。
向巫者求治亦费用不菲,贫瘠之地百姓无力承担,得离魂症的要么被献祭以熄神怒,少数会被祭司选中让巫医施行阻断术,使其成为有交易价值的两脚牲口——尚能对简单指令作出反应的,能卖个稍好的价钱,“成色”好的奴人,则可能被某些有特殊癖好的权贵买去,充作比牲畜更可悲的玩物。
灵魂堕落者,使其丧失人性是一种神罚。
被黑暗恶灵沾染的不祥之人,唯有火祭能净化和救赎。
他们,不再被视作是人类。
………
夜空漆黑如深渊,因此遥远的星星才能如此静逸,如此璀璨,枉然不顾千疮百孔的大地。
猎魔人盯着醒来的奴人。
没有一个奴人,会抬头凝望向星空。
她幽黑的眸子里,没有对黑夜的害怕。
如繁星般纯粹,无畏。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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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