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渡 第6章 人间初遇

“魔尊百年前委我照看一件羽衣，我瞧着时日不久了，是该原物奉还了。”

我低啜一口茶，移开对着九空的目光。

九空闻言不过大笑出声，笑得我反而有些失措。

“司命这是与吾在撇清关系了。”

“这样对你我各自都好，仙魔二界自古为敌，虽说我有意使仙魔二界和睦，不消得魔界总觊觎瑶碧之印，这和睦二字也是难说了。今日魔尊收了这羽衣，此后就别再来仙界寻我司命了。”

我于袖中取出一指定大小的木匣，伸手一送。九空倒也自觉，接过后便收入衣襟中起身。

“司命今日之言吾已明了，那下回再见时，吾希望还是莫要动手伤了和气最好。”

九空与我拱拱手，角落里的尘婴适时而来，熟捻地拾起九空地上的拖尾。

我又瞧了瞧她的面相，不得自主的摇头而笑。

先前便瞧着这孩子面熟的紧，却怎也未料到她竟是当年被我毁去三块仙骨的那个婢子。如此瞧来，我的行宫中定还有魔界眼线。

也罢，他人执意毁自己命数如此，我又如何改动？

九空去了约莫一盏茶功夫，我正伏在锦榻上打瞌睡时，听到了远远传来的脚步声。

我伸了个懒腰，睁眼之际星君已伏跪于我面前。

“方才小仙大意，由魔界的人引了去，上仙可受到惊吓？”

“星君多礼了，不过是我一个故人来叙，使了点小把戏，星君毋须上心。”我算了算时辰，又想到九空的话，不禁微微皱眉。

她特意装成星君之样来让我下界勘查，究竟是善是恶？若说是恶，我此番下凡倘若探查些零星必会剿灭，这似乎对魔界不利。若又要说是善的话，她九空与我交情却又不深至如此地步，更何况当下仙魔二界僵持不下。

犹豫之际星君大抵瞧见我脸色不好，便问了我句发生何事。我也将九空一事托盘告知，对面星君闻言此事却一改往日常态，不过轻笑摇头。

“我当是什么要紧事为难住了上仙，不过下凡一趟，上仙何不为之？一来可以探查魔界动向，略尽上仙之力，在仙境树立些许名声。二来上仙人间之兄长至今杳无音讯，故上仙此番来此，本意该是想问小仙星象卦数罢？既然六界中仙、妖、魔无其转世，上仙何不下凡一遭，兴许他降生之时因戾气太重而一时不被上仙察觉一事也是几分可能。”

我恍然大悟，猛地一拍手便起了身，刚与星君告辞离去时却又突然忆起另一件事，忙折身对星君勾起一个几分玩味之意于其中的笑容。

“不知星君可还满意我送来的人？”

星君嘴角笑意未消，明眸中却有几分闪烁之意。我已知他心中的躲避与怯弱，也不便多问，只拱拱手便出了阁子。恰巧遇见璎珞提着一篮子糕点匆匆而来，险与我撞了个满怀。

“奴婢该死，冒犯了上仙。”

我瞥了一眼她篮中糕点，虽是仙厨大手笔，做的小巧精致，却偏偏没有样星君爱吃的。

“这些东西你还是不要送去了，星君并不喜爱。你只需摘几朵人间樱花，按照人间蒸糕之法，蒸一碟樱花糕，星君最喜爱吃了。还有我送来的桃花酿，平日里星君也是喜爱的，这些你可曾记明白了？”

璎珞大抵还未从恐慌中清醒，怔了好一会儿才知我话意。

“你若是哪里犯着星君不如意了，大可以来司命阁寻我，或有哪里不知也可来寻我。”

璎珞唯唯诺诺应了几声，便辞了我匆匆赶往下界。

我怔怔又望了她好一会儿，好不容易从回忆中抽出身来，袖中生死簿却忽就颤抖起来。

我忙抽出来看，一行大字凭空现于生死簿上。

——相柳托生，人界晋国。

我从洛桑那里借得太白老道仙丹一瓶，这本是太白送予洛桑疗伤的，如今洛桑伤未好我却先行自取，我心中不免几分不好受。

洛桑见我面色便又得知我在想什么，不过拂袖而笑，“仙丹一瓶，你也毋须上心。想来你此番若是寻到相柳，便是要以此药助他重回功力罢？如此想来，也是这件事更重要一些了。”

我拍拍他的肩以示谢意，他不过遥望下界，低声喃喃。

“想来你我二人初识时，人间正繁花满天。不知如今，桃花是否还开的如当年一般好呢？”

我听不出他话中意，难分究竟他话中二人另一人究竟是指我，还是他百年前爱上的那个魔界妖女。

“是否如故，又如何呢？”

我静静望向他，他略略一愣，转而扬起笑容。

他拂袖间，仙境便下起了漫天桃花雨。

虽说这生死簿上言明舜华转世在人界晋国，可待我下凡落在人群中时，方知要寻一个人竟是如此之难。

我沿路打听着晋国的方向，心中不免懊悔竟未曾向星君讨借得八卦盘来，以致如今像无头苍蝇般四处乱窜，不知去向。

如此思量着时我已在心里暗暗打算回去仙境寻星君一趟，待我正要折身而去时，不远处的人群却传来嘈杂的喧嚣声，引得我好奇。于是我又回去人群中，费力的想挤进前面探的个究竟。

人群里没有预想的人间马戏抑或杂耍之类的趣事儿，却是一个十五岁上下的少年，被当做马一样的骑在□□。那少年面色憔悴的很，身上的衣裳早被扯的无一处完整处。人界十二月的寒冬天气，他却是一件破旧单衣，跪在地上，驮着那锦衣公子一步步爬的沉重。

围观人群中的声音有褒有贬，却并无一人出手想拦。

“听说这孩子是个克星啊，出生时娘难产死了，十岁时爹好端端的上街做工竟被莫名的刺死了。这不，他跑去别人财主那里做工，手脚不干净，偷了二姨太的簪子，被财主儿子抓了个现行。”

“也难怪让人当狗骑！也是可恶！”

“大概是因为这孩子自小无人教养的，才养成了这乞丐脾性罢？”

四周百姓的闲言碎语吵的我天穴突突的疼，不由得伸手轻揉额角，却又瞥见那少年脸色。恍惚间我好似又回到在人间那几年，被诬杀人时的我，跪在堂下也是如他一般无措的神色。

耳边人的叽叽喳喳声吵个不停，虽说下凡前洛桑几番告诫我莫要多插手人间之事，以免招致无端灾祸。可如今我却怎么也无法将目光从那少年身上移开，那少年的身影与我脑海中自己的模样隐隐约约中重叠在一起，想至如此时我袖中青萧已握至手中。

未等我出手，却先是几个县衙官吏装束的人到来，擒了那少年便往衙门走。

那少年忽改先前沉默，用力挣扎起来。他模样明是想大声喊叫什么，喉咙里呜呜几声也只能发出无人能听懂得音节。

他的唇形，分明就是“背信弃义的小人”几个字。我身旁人亦疑惑地对着衙吏离去的方向指指点点。

“那孩子，怎么哑了？”

我听闻此言心中便知晓几分，默然走至那锦衣公子面前，扬起一个曾在话本子上瞧见的勾魂笑颜。

那锦衣公子贪鄙之相一览无余，故以扇掩面问我何事。

“小女子方才远远瞧见这里人多，不想却遇见自己失散多年的胞弟。方才听他人说胞弟窃了公子财物，小女子止有此玉佩一枚，望公子高抬贵手，为我家留个后才是。”言罢我故作流泪状，以袖中帕轻拭眼角，还不望将那块玉佩递至那公子面前。

那公子似知我有几分投怀送抱之意，故作正经德推脱不受，止说国法为重。

“公子莫是嫌此物拙劣价轻？那小女子甘愿入府为婢，服侍公子。只求换得吾弟安好。”

那公子只留下一双狡孽的细长眼睛望着我，犹豫些许时辰猛地一拍手，“姑娘既然如此，那方某便当做件善事，姑娘且以身相抵令弟死罪罢！”

“多谢公子了。”

入了方府时，那贵族公子便已原相毕露，开始不安分的动手动脚。我折了他瓶中一枝红梅把玩，面上笑意尽失。

“实话与我说罢，这簪子，究竟是不是你做的手脚？”

那本该作为呈堂证供的玉簪如今却静躺在我手心，惊了面前那公子一跳，忙拔出挂在壁上的软剑直直架在我颈间问我究竟是何人。

他此番举动我也毋须多问，眨眼间颈间软剑便已被折断。我步步靠近，顺手将那枝红梅别在他发间。

“我受了上天旨意，前来取你这等小人性命，且说出实话，休逼我出手令你魂飞魄散。”

闻我此言那人却反而一把抛开断剑放声大笑，再望向我时已是又带回满面奸笑。

“小娘子的谎话编的过了些，怕你弟弟是放不出来了。不过啊，告诉你也无妨，此事确是我诬陷的白笙那小子，就连毒哑他也是我做的。怎么，小娘子你是想要报仇？但来无妨，本公子最喜……”他剩下话未出口，我袖中青萧已出，直接割断他舌头。

生死簿也随即飞出，飘在半空中翻到了那方公子一页，他的姓名下方赫然出现一个“死”的字样。

那人才觉恐慌，不顾疼痛便要跑出去。

“既然这是阎王安排，那么本仙也送个人情给二无常，先讨了你性命也不烦他们出手。”言罢，未待那人跑出去时，我手中青萧已穿过他胸膛，将他钉在了木门上。

我径直打开房门，拭净青萧上污血，看着屋外仆人大惊失色，大声嚎叫奔跑，便拈指算了算那孩子如今怎样。

不好。

我袖顾不得这边的善后，三步并作两步上了屋顶直奔县衙而去。

刚至县衙便听见堂上那人一句腰斩了，我顾不得多说些什么，直闯入县衙一把将那躺在地上的少年拥入怀中。

兴许是我太过用力了些，那被摧残至半死的少年虚弱的睁开眼眸望着我，嗓子里咕噜噜发出低低的声音。他似乎在努力辨认我的身份，那双如墨洗过的漆黑眼眸看的我有些发怔。

直到一旁衙吏的长杖从我四方而来，重重压在我肩上令我动弹不得。我有些吃痛，所幸人间小伤不会伤至身躯，不然待回去让洛桑瞧见又要免不得一阵说教了。

怀中少年突然睁大眼眸，不知那几近破碎的身躯哪里来的气力，拼命把我往外推。

他身上的鲜血染红我一袭青衣，白色的斗篷上已被弄上一片血污。

“你别害怕，我瞧你与我尚还为人时相像的紧，故来救你。”

身旁衙吏长杖高高举起，堂上知县似乎在大声训斥我些什么，就连门口都出现了方才的方府家人。

少年用力摇着头，那瓣苍白的唇被咬出血色。

“我听那人说，你叫做白笙？倒是个好名儿，依我瞧是莫要改了。”我笑着握住他的手，他一下怔住了，忘记了赶我，“从今以后，你便是我裳华的徒弟，为师没什么大本事，但可护你衣食无忧，一世周全罢了。那么你呢？可愿当我的徒弟？”

那少年听闻我话语，忽然绽开一抹笑容，似是十里春风拂过我心上。

恍惚间，我又是回到少年时，舜华哥哥牵着我的手，一起仰头去望那漫天的孔明灯。

“吾司命上仙，今收白笙为徒。以吾三百年仙基，渡他永生。以血为誓，余生不弃。”

刹那朵朵白梅绽放于我身旁，灼眼的青光暖暖包裹住那少年，他于梦中睁开双眸，哑了的嗓子重新发声，那具无用的躯壳浴火重生生出六块仙骨。眨眼间，他已从少年模样长成公子模样，一袭青袍缚身眉间一朵红梅。

一旁的衙吏和知县早已吓得四处奔逃，嚎叫、嘶喊，都被隔绝在我的结界外面。

我只听得面前那已得永生的少年，低低开口。

“徒儿谢师父救命之恩，徒儿愿此生，永伴师傅左右。若有违背，魂飞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