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华渡 第5章 魔尊九空

苏华与广兰大婚那天，那位与我下棋的常大爷也来参加。

他捋着花白的胡须，笑着看向我。

他说，你的劫难，方才开始。

婚礼十分热闹，锣鼓吵的我耳朵疼痛难忍，无奈之下只得躲入后院偷得片刻清静，恰好遇见了同在后院的常大爷。

常大爷坐在一口古井上，仰着头望着天在沉思什么。

未等我唤他姓名，他低低道了一句，“来了。”

我还未明白这句来了是何意时，天空竟忽然之间变了色，原本碧蓝的天一下子变成鲜红。再下一秒，倾盆大雨而至。十月的天气，这雨太不寻常，更可况这雨，竟是鲜血混杂着。

鲜血所落之处，万木皆枯，生灵皆亡。

我听见有人悲惨的嚎叫声，我看见这场血雨侵蚀着房屋，地面开裂，岩浆涌出。刹那间，方才还一派和平的景象，一下变成了修罗场。

“这是仙境注定的一场劫难，也是你的劫难。”常大爷拄着拐杖，未等我多问，他一头白发瞬间变为水墨色，面上皱纹尽除，驼背一下子挺直，就连原先是双腿的地方，竟变成了一条蛇尾。面前的常大爷，刹那间变成一蛇身人面的妙龄女子。

“回去吧裳华，今后的劫难，你还需自己一一尝遍。”常大爷伸手一托，我的身子忽就变得轻盈，轻轻地飘向了那口古井。

“裳华——”

苏华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狼狈，我却无法回头望他，只得任由身子落入那口古井中。

“苏华，好好活下去。”

这便是我在凡世间，留给苏华的最后一句话。若说有遗憾，大抵便是我还未看着苏华与广兰执子之手，未能了却当年未见林锦与苏华成亲的遗憾。

我感觉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轻，苏华的声音越来越远。凡世间的那一具属于裳华的身躯被无尽业火烧的丝毫不剩，里面那一副仙身浴火重生。

耳边传来仙奴狼狈却喜悦的喊声。

“司命上仙重归仙位——”

之后的事情便是我以女娲神力击退魔军，又与洛桑下了一百年的棋，再翻这本生死簿的事情了。

手中的生死簿来来反反翻了数百遍，我不但没有找到舜华，就连林锦、苏华的后世，都止在了他们死去时的那一年。

他们都没有任何后世的记录，也就是说，他们并没有经由六界轮回井再次重生轮回。

我思忖片刻，将生死簿收入袖中便打算去阴间十八层地狱走一遭，看看是否能得到些许线索。

恰我要离去时，星君那边派来一个小婢子，言星君请上仙去观星阁喝茶。

我揉了揉额角，天穴突突跳个不停并非吉兆。我本想让小婢子先回去交差，我去完十八层地狱再去找星君“喝茶”。但那小婢子显儿受了死令，见我有几分推脱之意两眼泛起了泪花，可怜的紧。

我觉着这婢子可怜惹人爱，便只好答道你先去我收拾一些东西随后跟着，末了又问了一句她姓名。

“回上仙话，奴婢贱名尘婴。”

我低低念了几遍她姓名，不由得皱紧眉头，“尘婴？这名字是星君给你取的？”

“确是星君赐名，贱婢本为人界一株槐花，三百年前星君下凡，得了星君一分怜爱，渡我仙身，赐我名尘婴，取意凡尘红世之子。”

小婢子谦卑地低着头，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

我一向听得其他仙友说星君观星阁规矩极严，再加上这九重星君是个冷淡脾性，倘使阁里下仙或仙奴稍稍逾了规矩，轻则杖罚，重则剔骨扔去轮回井中。

我本还不信，这星君与我相处时除了脾性冷淡，为人倒也算和善温柔，虽说比起洛桑来说相差甚远，但如此无情之举我也不愿相信是他所为。

不过瞧这小婢子态度模样，尤其是她侧脸上那赫然一道腐烂伤疤，让我有了几分疑惑。

她脸上伤疤这六界只有一样东西能够毁她至如此地步，那便是九重星君的砍星鞭。

我心有疑惑，却又不得问出口，只好琢磨着稍许时候后从星君那里套出些话来。

宫殿里的小婢子已将我事先备下的一坛桃花酒装好，我悠然接过后便驾云随着尘婴一路行至观星阁。

观星阁比较百年前似有了些生气，檐翼上也学着人间模样挂上几盏红灯笼。

尘婴下了云，先掸去衣上尘土，轻扣微敞的大门，里面一小婢子从门缝里向外张望了几眼，便前来启了门。

“星君，司命上仙已到。”

星君倒是百年未变，仍旧是那件半旧的墨绿对襟长袍，狐裘随意地披在肩上两侧，懒懒的支额坐在一盘残棋前，眉心那粒朱砂因为眉头紧蹙而微微皱起。

我明白他这一下棋就着迷的态度，于是遣走几个小婢子，自顾自的在四周游览他近些日子收藏的古册子。

无非还是些关于星象的古册，有人间的，还有妖界的。

其中一册倒是让我来了兴致，其大抵讲的是这黄泉之门的十八星之印，册末尾，还有关于瑶碧之印一事。

瑶碧里封印的，不是什么至恶妖魔，却是上古神祗吉神泰逢。

我自成仙之日起，只知瑶碧乃六界最大之印，需集以三千半妖妖魄与三千神裔抑或其转世之代之魄方能开启封印。此启印手法的残忍，让我只觉得这其中封印的必是一头至恶的妖魔，兴许是翻手之间能毁天灭地的那一类。

我猜对了后者，泰逢神确有毁天灭地之神力，但她曾是六界中受人敬仰之神，带予六界苍生幸运与吉祥，故西方佛家赠她封号——吉神。但千年前吉神却突然从六界中消失，无人能寻。那些个山精只说吉神为受千年天惩，独去修炼了。

自此以后，吉神泰逢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我觉着好奇，更欲再探查些许关于瑶碧之事时，那本古册的末几张却有着明显被撕毁的痕迹。那些个关于瑶碧的介绍，便兀地止在了泰逢二字上。

“司命上仙似是对这瑶碧之印有些兴趣？”身后仍是那清冷的声音，我颇为无奈的扶额，挟着那古册子悠悠然回到星君对面。

星君眉头已微微舒展，如白玉似的两根手指夹着一枚黑子落在棋局上一处空缺处，这黑子落盘的清脆一声倒让我长舒一口气，看来这残局已破。

记着上一次来到观星阁时星君与太白老道正在下棋，我来的不碰巧，他二人方才启了棋局，各自落子三枚。他二人这一盘棋下了百年，我在阁里将星君收藏的话本子翻来覆去翻烂几本，他二人才收局道别。

“你这古册是从何处而来？这瑶碧里封印着的，当真是失踪的吉神泰逢？”我近乎迫切地望着星君双眸，他倒仍是不紧不慢地拍了拍手。一个小婢子小跑而来，跪在锦塌上将棋盘收拾好后又匆匆而去，不敢多留分毫。

“上仙在人间历劫一遭后，话似是多了些。”

我忙觉失礼，方要赔礼道歉时，星君却挥了挥手，“上仙是本君恩人，能再见上仙如此模样，实为本君心愿。”

“不过此番本君邀上仙前来，倒也是为了这瑶碧一事。”星君拂袖端坐，为我沏了杯茶，恭敬奉至我面前。我难得见他如此模样，反倒几分不安。记得上一次他这般恭敬以待，还是缨络去世时，他递给我的一杯谢恩酒。

“吾观星象，佐以上仙曾教吾的些许占卜之术，算得魔界正蠢蠢欲动，正是为了开启这瑶碧之印。且不提重释泰逢究竟是吉是凶，为启印所需的六千性命已是大凶。吾多年静居观星阁，不能在玉帝面前担的说话之力，还央请上仙以六界苍生为虑，向玉帝讨得探查魔界之权。”

星君字字诚恳，这还是我第一次见他为他人着想，不免几分好奇与猜疑。

“都说九重仙境里有个六界中脾性最为冷淡的九重星君，上不问修仙之事，下不问六界疾苦。今日星君却为六界将生灵涂炭而有求于我，本仙倒是好奇的很，究竟是什么让星君一宿内改了脾性，还是……”我顿了顿，双眸无意间已染上几分杀意，“面前坐着的，根本不是九重星君呢？”

“上仙错怪吾了。”星君不过扶面而笑，一双桃花眼上挑的有几分不自然之意于其中，“就算吾不是九重星君，上仙也应当以平复六界为己任，可是？”

这一个吾字口气，让我已猜得面前人身份几分。我倒也不忙，慢慢饮口茶，瞥了一眼躲在一旁的小婢子，正是领我而来的那个尘婴。

方才未曾细细研究她面相，只知她身上带有几分戾气。如今拈指来算，才知她已堕入魔道，自毁仙骨。

“你们这魔界倒是有趣儿，莫不是嫌百年前一役折兵不够，再来挑事端？”我把住茶盏，笑眯眯地看着面前的九重星君逐渐褪去那一副清冷气囊，化为一妖冶女子。

勾魂的一双桃花眼，似沾血的樱瓣。青丝松松挽成髻，斜插一枝彼岸花。她最为显眼的，却是眉骨上那簇大片的彼岸花纹，缠绵而下，布满左半边脸颊。

这种纹络，只有堕仙才会有。

这规矩也是仙境初生时，那玉帝老头儿为惩戒那些个正邪不分、心术不正的仙家想出的法子。每一位由黄泉十八层而下成为堕仙的，都会有一种奇特的纹络。一来是为了告诫世人，此人乃是心术不正之仙家，莫要结交最好。二来，便是凭这堕仙之印，封印他们体内仙力。待纹络变成全黑之时，便是此仙家仙气耗尽，命终之时。

“真是许久未见了，司命。”

“我也未曾料想到有朝一日你我再次见面时，你竟坐上了这魔尊之位，九空。”

说起九空，她在仙境的日子，与我也算是仙友。不过是闲暇时于她行宫处下下棋，聊上几句琐碎小事罢了。

那时九空仙子名号远远高于那玉帝老儿之上，传闻仙境中并无她对手，原先仙尊一号也是由她而担。

不过后来仙境出了些变故，九空反叛，却不过又是为了一个情字。

听爱嚼舌头的小仙们说，这场旷世绝恋要追溯至泰逢神尚在六界时。起先我本对这“旷世绝恋”四字嗤之以鼻，不过总是些话本子上的故事，到头来痴情女子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那讲故事的小婢子听闻我此话，忙挥了挥手。

“倒也不是这么个结局。那些上古时的仙家们说，那时泰逢神座下有一弟子，便是前任魔尊塞渊。塞渊很是仰慕泰逢神，本该能早日得道修为神祗，他却自甘舍弃了神道，甘陪泰逢神守护和山。上仙您猜，九空又是怎么认识塞渊的呢？”

我本不愿附和那小婢子，却在瞧见她满面期待的神色时，反倒是几分于心不忍。只得随口应答一句，“莫不是九空与塞渊交手，九空败了，便一见倾心？”

“上仙您猜对一半！”小婢子欢天喜地地拍了拍手，笑的眉开眼笑的，“他二人倒还是因交手而识。千年前九空受了谕旨，前往和山助泰逢神重筑十八星之印，不巧却被塞渊认作是黄泉之妖，两人交战了人间七日都未曾分出胜负。最后乃是九空气力不支，故让了塞渊一招，塞渊方才收手。他二人便叫做‘不打不相识’！自此以后这二人便成了好友，九空也是在这段日子里对塞渊动了情根。”

我磕着瓜子，兴致缺缺地听着，心里不由得暗想这仙界至尊九空仙子原来不过也是个痴情种子。

小婢子还想与我说下去时，门外匆匆跑来报信的小厮，只说九空仙子已被押上黄泉十八路，要见司命上仙一面。我吓了一跳，忙掷了瓜子拎住那厮衣领厉声呵斥道，“哪里来的小厮胡言乱语？却说九空仙子被押？”

“上仙怕是还不知道罢？方才奴婢讲的那个故事的结尾，不是那位女子灰飞烟灭，而是泰逢神被封印于瑶碧之内，塞渊为救泰逢神甘愿堕入魔道，而九空亦背叛仙境暗助魔界……”

小婢子话音未落，我的指甲已刺穿她的胸膛，捏碎了她胸腔内三块仙骨。旁边报信的小厮吓得颤颤发抖，就连原先服侍的几个婢子也全部跪了下来。我拭了拭手，望向那已只剩下一块仙骨，形同死尸的婢子，低声道。

“扔下轮回井去，这瑶碧一印之事岂是吾等甚于她能够知晓与妄言的？若是在玉帝面前犯了这禁忌，怕是她自个儿落得个灰飞烟灭的下场了。”

旁边的仙奴连连应了几声，架起那如同死尸的婢子离去的飞快，我这才忙起身随报信的小厮前去黄泉十八路。只可惜我仍是晚了一步，我到时九空已从黄泉十八路坠下，她一个亲信交予我一封她的绝笔书后也追随着投入黄泉。

那信上寥寥几笔只是嘱托我看照好那件塞渊赠她的羽衣。

那日起，我方知，原来六界中当真是有话本子上那些个为情傻至性命不顾的仙家。可是这份情又能如何呢？九空。

塞渊所爱之人根本非你，你不过一厢情愿，终究是他会负你。知道了结局又为何要肝脑涂地不惧生死呢？

直到后来的我，在那片血色天际与锁链下，方知。

爱一个人毋须两相情愿，一方倘若愿受生死，另一方态度如何，也都无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