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鸢那次离开后,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
囚室里只剩下永恒的昏暗和仿仟思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
那种彻底的空无之后,连他自己都无法感知的绝望。
直到某一天,一种极其细微的的窸窣声在囚室里响起。
是仿仟思在动。
他用那双被闻鸢修好了依旧无力却不再剧痛的手,极其缓慢且艰难地移动着。
他的目标,是自己的脚踝。
过程很慢,很吃力,甚至有些笨拙。
但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一种近乎狂热的,回光返照般的偏执。
终于,他的手指触摸到了脚踝处的筋腱。
那里曾经蕴含力量,如今只是软塌地维系着这具破碎的身体。
他没有犹豫。
手指猛地用力,以一种精准却极其残忍的方式狠狠地撕扯着。
“呃——”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咙里挤出,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但他没有停下,手指继续深入,凭借着某种非人的意志和对人体结构的熟悉,硬生生地将自己的脚筋抽扯了出来。
鲜血汩汩涌出,迅速染红了石床和他的手。
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或者说,这种自毁带来的痛苦,反而让他感到一种真实的存在感。
接着,他低下头,张开嘴,用牙齿咬住了自己小臂上的一块皮肉。
牙齿深深嵌入,撕裂,鲜血的铁锈味瞬间充满口腔。
他猛地一甩头,一块皮肉被他生生撕咬了下来。
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但他强撑着,嘴里含着那块温热的皮肤。
属于自己的皮肉,混合着污秽的鲜血。
希望黎长诺不要嫌弃。
他用抽出的脚筋作为丝线,用撕下的皮肉作为填充和基底。
凭借着他那被废掉前,堪称登峰造极的傀儡师技艺的记忆,开始艰难地一点点地缠绕、缝合、塑造……
这是一个极其恐怖和诡异的过程。
一个人在昏暗的囚室里,用自己的身体,制作着一个微小的傀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仅有手指大小的粗糙“傀儡”出现在他掌心。
那形状依稀能看出是个穿着戏服的人形,面目模糊,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气。
仿仟思看着这个用自己血肉筋脉做成的小东西,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竟然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痴迷。
他颤抖着手指,勾动着那根连接着小傀儡的,属于自己的筋脉丝线。
小傀儡在他的操控下,歪歪扭扭地动了起来。
然后,仿仟思开口了。
但他发出的,不再是自己的声音。
那是一个被他模仿到扭曲了的,试图变得婉转动听,却因为伤势和虚弱而显得异常嘶哑诡异的女声:“小仿啊……”
声音在空荡的囚室里回荡,带着血沫冒出的声响。
小傀儡配合着声音,笨拙地做了一个类似抚摸的动作。
“你怎么……这么可怜啊……”那诡异的女声继续说着,断断续续,气若游丝,却努力模仿着一种温柔的语调。
仿仟思的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个小傀儡,仿佛真的是黎长诺在抚摸他。
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夹杂着扭曲的满足,却又无比悲伤的表情。
“跟我……回家吧……”女声诱惑着,小傀儡做出一个引路的姿势,“我……对你好……我只对你好……”
他就像一个拙劣的杂耍师,拼命地想要复现记忆中那个戏台上的光芒万丈的角儿。
那个唯一给过他温暖幻影的女子。
他看过她的每一场戏,记得她的一颦一笑,记得她唱过的每一句词。
此刻却只能演绎出这样一场血腥恐怖的独角戏。
只是……这样脏了黎长诺的名声。
他操控着小傀儡,一遍遍地说着“可怜”,说着“回家”,说着“对你好”……
仿佛这样就能骗过自己,就能从这无边的地狱里获得一丝虚假的慰藉。
直到最后,或许是他力气耗尽,或许是他潜意识里最深的恐惧终于浮现。
那扭曲的女声停顿了一下。
然后,用一种混合着悲伤、怜悯以及最终审判般的冰冷语气,清晰地说道:
“小仿啊……”
“你永世不得超生。”
那句话,是从仿仟思的嘴里说出来的。
是用他模仿着属于黎长诺的声音说出来的。
是源自他内心深处,对自己最绝望,也是最恶毒的诅咒。
丝线从他手中滑落。
那个小小的,由他血肉筋脉制成的“黎长诺”傀儡,掉落在血泊中,无声无息。
仿仟思呆呆地坐在那里。
手臂和脚踝处的伤口还在淌血,但他毫无反应。
他像是终于听到了来自过去最真实的回音。
那不是救赎,不是温暖。
是他早就知道,却一直不敢面对的终极判决。
囚室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和他终于彻底熄灭的,最后一点疯魔的光。
日子在一种诡异而循环的仪式中流逝。
仿仟思不再理会自身的伤口和污秽。
他将闻鸢每日送来的清水和食物,大部分都用于小心翼翼地清洗那个小小的“黎长诺”傀儡。
动作虔诚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洗礼。
然而,没有法力的维系,没有那些珍贵药材的防腐,血肉又如何能抵抗时间的侵蚀和自身的**?
那小小的傀儡依旧不可避免地开始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无论他如何清洗,如何用指尖试图抚平那些皱褶,都无法阻止它一天天变得丑陋可怖。
他曾经制作的傀儡都不会如此。
那些被抽出的他人筋脉和精心处理过的材料,能在他邪术的维持下长久鲜活。
可现在,他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法力,没有材料,连这具身体都破败不堪。
绝望一次次淹没他。
他还活着干什么呢?
这个念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浮现。
但是……
但是他还有皮,还有筋啊!
既然可以用自己的血肉做出第二个“黎长诺”,那为什么不能有第三个、第四个……第无数个?
只要这具身体还能产出皮肉和筋脉。
只要他还活着……
“黎长诺”就可以……生生不息!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最后一点鬼火,在他死寂的眼中燃烧起来。
于是,当闻鸢再次到来时,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仿仟思挣扎着,从石床上滚落。
用那双废腿艰难地拖行着身体,爬到闻鸢脚边。
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血污与泪水。
他伸出那双微微能动却依旧残破的手,抓住了闻鸢的衣摆。
“闻鸢……闻鸢……我知道,你很厉害……”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卑微与急切,“我求求你……你治好我吧……你帮我……让我的伤好起来,让我的皮肤长好……”
他眼中闪烁着扭曲的光,仿佛在祈求无上的恩赐:“那样……那样她就可以生生不息了!我就可以一直……一直做出新的她!”
闻鸢低头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冷漠高傲、手段狠辣的傀儡师,如今像条蛆虫一样匍匐在地。
为了一个用自己血肉维持的虚假幻影,卑微地乞求仇敌治愈自己,只为能持续地自我切割。
一股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悲悯的情绪,猛地攥住了闻鸢的心脏。
“够了,仿仟思!”闻鸢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疲惫,“你这样又是在骗谁呢?!”
骗谁?
还能骗谁?
只能是骗他自己。
用无穷无尽的血肉复制品,去欺骗自己那个幻影还在。
仿仟思只是死死抓着他的衣摆,一遍遍地哀求,眼神狂乱而空洞:“求求你……闻鸢……治好我……让她活……让她生生不息……”
闻鸢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他意识到,单纯的囚禁和折磨,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只会把仿仟思推向更可怕的自我毁灭的深渊。
他最终还是蹲下身,拿出了药膏和针。
他治了。
他治好了仿仟思身上那些自我伤害留下的伤口。
让皮肤愈合,让筋脉重新连接稳固,至少恢复到能够再次被抽取和撕裂的程度。
然后,在仿仟思带着一种扭曲的、迫不及待的期待目光中,闻鸢没有给他任何再次伤害自己的机会。
他一把将仿仟思抱了起来。
很轻,像抱着一把枯柴。
走出了那间囚禁了他太久太久的石室。
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了一间干净简洁,甚至透着些许生活气息的卧室。
这是闻鸢的卧室。
他把仿仟思放在柔软干净的床铺上,盖上了带着皂角清香的薄被。
“以后,你住这里。”闻鸢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那种刻骨的恨意似乎消散了,只剩下浓浓的疲惫。
仿仟思愣住了。
他茫然地环顾着这间陌生的、过于正常甚至称得上舒适的屋子。
又看向闻鸢,眼中全是不解和……恐慌。
他不明白。
他不需要干净的房间,不需要柔软的床铺,不需要这姗姗来迟的的“好意”。
他需要的是他的石室,是他的黑暗,是他可以肆意用血肉供奉“黎长诺”的封闭空间。
他需要的是闻鸢继续恨他或折磨他,那样至少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清晰的,是对等的。
而不是这种……来自闻鸢的“好意”。
这种“好意”像是最油腻的污秽,糊住了他所有的感官,比囚室里的血腥味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恶心。
他感觉恶心。
他真的感觉很恶心。
他想吐,想把这种被强加的、虚伪的“好”全部吐出来。
可他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
只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极度的不适和排斥。
他蜷缩起来,缩在柔软的床铺里,像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虫子,无所适从。
只有满满的,想要逃离的恶心感。
他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黎长诺。
是记忆里那个给予过他短暂温暖幻影的黎长诺。
不是这种虚假的、演出来的、令人作呕的好意。
闻鸢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地站在门口。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轻轻关上了门。
他或许以为自己给出了救赎。
却不知道,对仿仟思而言。
这不过是另一种形态的,更难以忍受的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