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之上的意志如寒冰,血魔殿内的暖香却缱绻。
闲潭赤着脚,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探出头。
他刚刚沐浴过,墨发湿漉漉地贴在颊边,身上只松松套着一件过大的雪白中衣。
那是云清澜旧日的衣物,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更显得他脆弱不堪。
他的目光越过正在斟酒的萧煜,直直地望向虚空中某个无形的存在。
那双与云清澜一般无二的凤眼里,没有神性的漠然,只有雏鸟般的纯粹仰慕。
他歪了歪头,像是确认了什么,唇边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柔软至极的笑容。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对着空无一物的殿顶,用带着点气音,含混却清晰的语调轻轻说:
“云好。”他顿了顿,仿佛在调动所有贫瘠的词汇,来表达满溢的情感,“爱云。”
这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九霄的寂静。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冰冷刺骨的威压骤然降临,并非针对整个大殿,而是精准地,带着实质般的厌恶,压在了闲潭单薄的肩头。
闲潭被这股力量压得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在地,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只剩下茫然与无措的惨白。
他不懂,为什么只是表达喜欢,就会引来如此可怕的回应。
天道的声音在他识海深处炸开,只有一个词,却裹挟着万载寒冰般的鄙弃:
“废物。”
闲潭被这个词砸得浑身一颤,眼圈瞬间红了,大颗的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他却不敢哭出声,只是咬着下唇,瑟瑟发抖。
一旁的萧煜终于放下了酒壶。
他走上前,并未直接安抚闲潭,而是懒洋洋地抬眼,仿佛能穿透殿宇,与那无形的意志对视,语气带着几分戏谑的劝解:
“尊上,说话何必如此刻薄?”他伸手,用指尖抹去闲潭颊边的一滴泪,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这至少……也是曾经尊上您自己的身体嘛。”
他刻意加重了“曾经”二字。
九霄之上,沉默了片刻。
那沉默并非被说服,而是某种更深沉,更尖锐的情绪在酝酿。
随即,天道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冰冷,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对。”
“所以我厌恶他。”
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不仅刺向闲潭,也仿佛在凌迟着云清澜自己某段不愿回首的过去。
闲潭彻底僵住了,他听不懂这其中的复杂因果,只能感受到那话语里毫不掩饰的,针对他的憎恶。
他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只剩下破碎的空洞。
萧煜却低低地笑了起来,他将浑身冰凉、几乎失去反应的闲潭揽入怀中,一下下抚摸着那颤抖的脊背,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宠物。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虚空,锁定了那高高在上的存在,唇边的笑意加深,带着洞悉一切的残忍与快意。
他明白了。
云清澜厌恶的,从来不只是闲潭这个“废物”。
他厌恶的,是曾经那个也会软弱、也会渴望、也曾需要依靠的……他自己。
而闲潭的存在,尤其是闲潭这份纯粹却卑微的爱意,正是那面他拼尽全力想要打碎的,映照出昔日不堪的镜子。
萧煜低头,在闲潭耳边轻轻呵气,声音带着诱哄,却又确保某个存在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不爱你,没关系……”
“我要你,就够了。”
这话,是说给怀里的空壳听,更是说给九天之上,那个因厌己而道心泛起微澜的神明听。
……
血魔教总坛,右护法满晴月的居所“净心苑”素来是教中难得的清静之地。
然而今夜,这份清静被彻底打破了。
满晴月端坐在书案后,面前摊开着教中事务卷宗,手持朱笔,却迟迟未能落下。
她那张素来清冷自持的脸上,此刻表情复杂难言,耳根甚至透着一丝不正常的薄红。
原因无他。
隔着一座花园与两道结界,魔尊寝殿那边的动静,实在是……太过分了。
“萧煜!你……放肆!”
那是尊上的声音,满晴月绝不会听错。
只是这声音与她平日听惯的冰冷威严重不同,带着急促的喘息,尾音发颤,更像是某种压抑不住的……呜咽。
紧接着,是左护法萧煜那带着笑意的,沙哑的回应:“属下还可以更放肆些……尊上要试试吗?”
随后便是一阵令人面红耳赤的床榻摇曳与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间或夹杂着尊上似乎想呵斥却又被堵回去的闷哼,以及萧煜低沉而满足的轻笑。
满晴月手中的朱笔“啪嗒”一声掉在卷宗上,染红了一片字迹。
她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来回踱步,只觉得脸颊滚烫,心跳如擂鼓。
这……这成何体统!
尊上他……他怎么可以……
满晴月是云清澜一手抚养栽培长大的,在她心中,云清澜亦师亦父,是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神祇。
他强大、冷漠、算无遗策,是能让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血魔至尊。
她从未想过,尊上会有这样……这样被人压在身下,发出如此……如此难以启齿声音的一面。
而那个罪魁祸首,偏偏还是那个行事放荡不羁,眼神总是黏在尊上身上的萧煜!
“无耻之徒!”满晴月低声啐道,不知是在骂萧煜,还是在恼恨自己为何听力要如此敏锐。
她试图封闭听觉,但修为到了她这个境界,五感远超常人,更何况那边的动静似乎还隐隐蕴含着某种灵力波动,根本隔绝不了。
一整夜,满晴月都未能安寝。
她坐在窗前,听着远处断断续续传来的,令人浮想联翩的声响。
心情从最初的震惊、羞愤,逐渐变得复杂难言。
她看得出,尊上并非完全被迫。
虽然总是呵斥萧煜“放肆”,“滚开”,但若尊上真的不愿,以他的修为,十个萧煜也近不了身。
那呵斥里,似乎总带着点……欲拒还迎的意味?
这个念头让满晴月更加凌乱了。
天光微亮时,那边的动静终于停歇。
满晴月顶着两个淡淡的黑眼圈,面无表情地准备前往大殿处理日常事务。
在通往主殿的长廊上,她恰好遇到了神采奕奕的萧煜。
萧煜依旧是那副慵懒随性的模样,墨发微乱,衣襟也未完全系好,露出小片结实的胸膛和一抹可疑的红痕。
他看到满晴月,非但没有丝毫尴尬,反而挑眉一笑,心情颇佳地打招呼:“早啊,右护法。”
满晴月的目光在他颈侧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立刻像被烫到一样移开,冷着脸“嗯”了一声,脚步加快,只想赶紧离开。
萧煜却在她身后慢悠悠地补充道:“对了,尊上今日乏了,早课取消,事务由你我代为处理。”
满晴月脚步一顿,袖中的手默默攥紧。
她几乎能想象出尊上此刻是何等情状……那个在她心中如同冰山雪岭般不可攀附的存在,竟会因为……因为……
就在这时,云清澜惯用的近侍低头匆匆走来,对着萧煜恭敬道:“左护法,尊上唤您进去,说是……腰不太舒服,让您去看看。”
萧煜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餍足和得意,应了声“这就去”,便转身折返。
经过满晴月身边时,他甚至还好心地“解释”了一句:“尊上昨夜修炼,大约是不小心……扭到了。”
满晴月:“……”
她看着萧煜消失在寝殿方向的背影,又抬头望了望晨曦微露的天空,只觉得自己的认知在昨夜被彻底颠覆,重塑。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罢了。
尊上的私事,不是她该置喙的。
只是……希望左护法那个不知节制的家伙,多少能顾念一点尊上的身子!
满晴月带着一腔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以及对自己“再生父母”形象的崩塌感,步履沉重地走向大殿,开始了心力交瘁的一天。
……
那一日,血魔殿内的光线似乎都凝滞了。
闲潭正抱着一件云清澜旧日的绯色外袍,蜷在窗边的软榻上发呆。
那上面残留的,极淡的冷冽气息,能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安宁。
萧煜不知去了何处,满晴月也忙于教务,偌大的寝殿里,只有他一个人,像一抹被遗忘的影子。
骤然间,殿内无形的气机一紧。
并非威压,而是一种更本质的,源于规则层面的扰动。
空气仿佛化为了粘稠的琥珀,光线扭曲,一道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殿宇中央。
周身流淌着非人的辉光,模糊了具体的形貌,唯有那双淡漠如冰渊的眼眸,清晰得令人心悸。
是云清澜。
并非意识的降临,而是真正的,凝聚了形体的神降。
闲潭吓得一个哆嗦,怀里的旧袍子滑落在地。
他僵在榻上,睁大了那双与来者一般无二,却盛满了懵懂与惊慌的凤眼,呆呆地望着那不速之客。
云清澜的目光扫了过来。
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憎恨,甚至没有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打量物品般的审视。
他一步步走近,步履无声,却仿佛踩在时空的节点上,带着亘古的韵律。
他停在软榻前,微微俯身。
闲潭下意识地想往后缩,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定住。
冰凉的手指,带着九天之上的寒意,掐住了他的脸颊。
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迫使他抬起头,更加完整地暴露在那审视的目光下。
“……”云清澜没有说话,只是细细地端详着。
这张脸,与他昔日一般无二,只是眉眼间少了杀伐决断的凌厉,多了几分不谙世事的纯然。
肌肤温热,呼吸轻浅,是活生生的,脆弱的**凡胎。
是他早已抛弃,视为污点的过去。
闲潭被他看得浑身发毛,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
他害怕,却又奇异地被吸引。
这个人……是“云”。
是他本能地向往,却又被其深深厌弃的“云”。
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就在这时,云清澜的指尖微微一动,摩挲了一下他颊边细腻的肌肤。
这个动作不带任何**,更像是在确认某种材料的质感。
可就是这细微的触碰,像是一把钥匙,无意间打开了某个尘封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开关。
当本体与遗蜕如此近距离接触时,某种源于同根同源的本能,被触发了。
闲潭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眼中水汽弥漫,一种陌生的渴望在体内滋生。
云清澜的淡漠眼神里,也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
他掐着闲潭脸颊的手指,微微收紧。
视线交缠,空气仿佛变得稀薄而滚烫。
是谁先靠近的,已然说不清。
仿佛是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两块本就同源的磁石,在排斥与吸引的极限拉扯后,骤然贴合。
云清澜低下头。
闲潭仰起了脸。
冰冷的唇,覆上了那温热,因惊惧而微微颤抖的唇。
没有柔情,没有爱意,甚至没有**。
这个吻,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探索,一种对“自我”边界的模糊与跨越。
闲潭发出一声细微的呜咽,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承受。
属于云清澜的冰冷气息蛮横地入侵,与他体内那点微弱的,同源的本能相互碰撞,交融。
一触即分。
云清澜直起身,看着闲潭晕红的脸颊和失神的眼眸,他自己的眼底,那万年不化的冰层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或许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行为。
他伸出手,不是推开,而是揽住了闲潭的后腰,将浑身发软的他带入了怀中,一同倒向了身后那张宽大的,曾经属于血魔尊主的床榻。
绯色的帐幔无声垂落,遮住了交叠的身影。
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却又仿佛顺理成章。
当萧煜处理完事务,带着一身慵懒踏进寝殿时,感受到的便是那尚未完全散去的,奇异而暧昧的灵力余波,以及榻上相拥而眠的两人。
他的脚步顿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僵住。
“尊上,你怎么能碰他?”
……
寝殿内,空气仿佛凝固了。
云清澜已从方才那片刻的意乱情迷中彻底抽离,他随意拢了拢微敞的衣襟,周身再次萦绕起天道化身那不容亵渎的清冷辉光。
他甚至没有从闲潭身上立刻起来,只是半支着身子,抬眸看向门口因暴怒而魔气翻涌的萧煜,眼神平静得近乎残忍。
闲潭还沉浸在方才的亲昵与骤然被打断的茫然中,衣衫不整地躺在云清澜身下,眼角泛红,气息微乱,像一只被雨打湿的无辜鸟雀。
萧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猩红的眼底翻涌着嫉妒,愤怒与被背叛的刺痛。
他死死盯着云清澜,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烙印进灵魂深处。
在一片死寂的,近乎爆炸的对峙中,云清澜率先开口了。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目光淡淡地落在萧煜身上:
“左护法。”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看似选择,实则残酷的命题。
“要他,还是要我?”
这个问题如同惊雷,炸得萧煜身形微微一晃。
要闲潭?
意味着他接受尊上与这空壳的亲密,承认自己连一个替代品都不如的地位,吞咽下这口嫉妒的苦水。
要尊上?意味着他必须在此刻,当着尊上的面,彻底否定闲潭的价值,甚至……否定自己内心那点因长期陪伴闲潭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复杂情愫。
几乎没有丝毫犹豫,仿佛本能战胜了一切思考,萧煜嘶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地响起:
“要尊上。”
他选择云清澜,永远都是云清澜。哪怕尊上无情,哪怕尊上此刻正压着另一个“他自己”。
云清澜对于这个答案似乎毫不意外,他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这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从容地起身,离开了闲潭的身体,姿态优雅地整理着自己丝毫不乱的仪容,仿佛刚才那个情动亲吻,几乎要与空壳躯体温存的人不是他。
然后,他看向萧煜,语气平淡却带着天道的疏离与绝对掌控:
“但我,没义务满足你。”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将萧煜眼中刚刚因选择而燃起的些许期待浇灭。
紧接着,云清澜的目光扫过榻上依旧茫然,因他的离开而微微瑟缩的闲潭,如同看待一件无主的物品,对萧煜说道:
“所以,我同意你,拿他,消磨情绪。”
这就是他的“恩赐”。
他默认了萧煜对闲潭的所有权和使用权,作为一种……对萧煜忠诚的安抚,也是将自己方才那片刻“失态”的痕迹,交由萧煜去“处理”。
说完,云清澜的身影开始变得虚幻,天道化身即将离去。
“等……”闲潭似乎意识到“云”要离开,下意识地伸出想要抓住那片衣角,却抓了个空。
萧煜站在原地,看着云清澜消失的方向,又看向榻上那个被尊上亲手“使用”过,又被随手“赏赐”给自己的闲潭,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对尊上冷酷的愤怒,有无法得到回应的痛苦,有被认可的扭曲快感,更有……对眼前这个“残次品”汹涌而出的,无处发泄的占有欲和破坏欲。
闲潭似乎终于从一连串的变故中理清了一点思路。
他看了看云清澜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眼神可怕,一步步向他走来的萧煜,委屈地扁了扁嘴,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云走了。”
“萧……坏。”
这句话如同最后的导火索,瞬间点燃了萧煜眼中所有的暗火。
他猛地俯身,将闲潭牢牢禁锢在身下,指尖用力到几乎要嵌入那纤细的腕骨,声音低沉而危险:
“坏?”
他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
“那我就让你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坏’。”
“这可是……尊上允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