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章师兄!”
薛洺疏抱着一捧玉簪花,笑着跑进来,歪着头与认认真真伏案抄写的莫怀章贴的很近。
他笑着说:“还没抄完呢?”
莫怀章想起自己被抄废的书,多少有些怨气,便没好气的说:“若不是你捣乱,早就抄完了。”
捡菌子中毒事件在无形之中拉近了二人的关系,尤其是莫怀章对薛洺疏的遭遇感同身受,更是多了几分怜惜。
薛洺疏醒来也不过一二日,虽然多是薛洺疏主动前来探望,一来二去,二人倒熟稔的很,竟像是旧相识一般。
莫怀章略带责备的话一出口,有些后悔,抬起头,却与薛洺疏四目相对。
眼见着薛洺疏并无不悦,反而多了几分喜悦,他只能在心里更加怜惜:也没见被人责备还能笑嘻嘻的。罢了,你我都是可怜人。
他放下笔,问:“要帮我抄吗?”
薛洺疏双眼放光,满脸期待,几次伸手都缩回去,试探的问:“我,真的可以?”
莫怀章点头,起身让开座位,又叮嘱说:“这书从头到尾都不能有一个错别字,而且也不能用灵力,师父会检查的。”
薛洺疏将玉簪花放在一旁,坐在座位上,拿着笔,点了点头,跃跃欲试,认真的仿佛才入学的孩子。
莫怀章见他那副心满意足,嘴角带笑的模样,不觉嘴角上扬。
薛洺疏总是会带着各式各样的花前来,莫怀章便绕到一侧拿起桌面的玉簪花,问:“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玉簪花?”
薛洺疏抄的前所未有的认真,头也没抬的说:“华不注四季如春,什么花没有?”
用笔头指了指身后,说:“我记得屋子里有一个琉璃瓶,插这个正合适。”
莫怀章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悻悻地问:“找遍了也没找到你说的那个,我出去找个花瓶吧。”
薛洺疏回过头来,手肘放在椅背上,有些疑惑的指了指桌案上供奉着的圣神教师祖塑像手中托着的琉璃瓶,说:“那不是?”
莫怀章嘴角抽抽,拿着玉簪花左右为难:“这……怎可不尊先人?”
薛洺疏无所谓的用笔头示意:“你试试叫他,他能回应吗?”
莫怀章又看看岿然不动的雕像,脑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薛洺疏摊手道:“人都死了几百年了,也不知道轮回到谁家当了光屁股娃,尊不尊重也就那样。再说了,尊重的三拜九叩磕破了头,不尊重的向他吐唾沫,他又不知道,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
莫怀章哪里听过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只是见着薛洺疏可怜,司马承祯也让他多陪着薛洺疏,便也没有否认。
默默地去取下琉璃瓶,洗净了,插上玉簪花,放在窗棂边的书桌前。
他看着抄书抄的一丝不苟的薛洺疏,心中不断重复薛洺疏方才的话,心中多少有些疑惑:梁老骤然去世,却并不见你有半分哀思。若是你真如淳于师兄所言那般,对梁老敬爱,又为何如此凉薄?
一下午,莫怀章安安静静的坐在一旁,看着薛洺疏人生第一遭规规矩矩的坐在书案前,仔仔细细的抄书。
日暮时分,夕阳落入地平,残留的昏黄日晕投射在窗棂边的琉璃瓶上,折射出一道道七色彩虹。
薛洺疏放下笔,如释重负的伸了伸懒腰,献宝的捧到莫怀章跟前:“怀章师兄,你看我抄的好不好?”
还特别强调:“我可是模仿你的字体写的,是不是特别聪明!”
此时的薛洺疏在日暮中,乖巧软糯,惹人怜爱,仿佛正摇晃着尾巴,祈求主人垂怜的波斯猫。
不知为何,莫怀章想起来那只总是被上官婉儿抱在怀里的波斯猫,雪白的毛发,被打理的油光水亮,异色双瞳总是炯炯有神。
平日里高傲的不染尘埃,撒起娇来不停地蹭你的裤腿,细长的胡子戳的皮肤发痒。
这时,上官婉儿总是忍着痒,嗔怒的抱起波斯猫,面若桃花的给它顺毛。那波斯猫似乎通人性一般地耷拉着耳朵,眯缝着眼睛,舒适的哼哼唧唧。
这时候,上官婉儿就会说:“文狸,又打哪儿淘气去了?看你的爪子都脏了。”
往事让莫怀章动容,情不自禁地抬手,像上官婉儿给文狸顺毛一样的把手放在薛洺疏头顶,轻柔的顺毛,夸赞:“洺疏师弟抄的很好。”
薛洺疏想必也没料到莫怀章的反映,有些懵的杵在那里,疑惑脱口而出:“师兄不生我的气了?”
莫怀章和风细雨的摇头,日暮的柔光带着金色,在他的优雅高贵跟前,黯然失色。
他温柔的笑道:“不生气。”
真挚充满双眼,由内而发的柔情让薛洺疏一时情难自已,他渴望的看着他。
四目相对,时光好似停止了。
好一会儿,薛洺疏拉开笑靥,说:“怀章师兄,改天我们又去捡菌子吧?”
莫怀章一听,摇头,斩钉截铁:“不去!”
薛洺疏忙拉着他,撒娇:“怀章师兄,好师兄,去嘛去嘛。”
他屁颠屁颠的跟在莫怀章身后,不住的碎碎念:“上次的菌子肯定是被老麻蛇爬过了,你别怪菌子。”
莫怀章一听,脑仁疼。
和薛洺疏捡菌子吃中毒这个事已经在玄门传开,简直是他莫怀章一生之耻。
偏偏当事人之一的薛洺疏没事人一样,好了伤疤忘了疼。一睁开眼看到他,就嚷着趁菌子还没败,还要去。
明明吐的虚脱了,一提起捡菌子,兴奋地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要不就嚷着‘你们别怪菌子,都是老麻蛇爬过了’‘油少了’‘蒜少了’,甚至还能归咎于菌子煮熟后放凉了。
理由千奇百怪、五花八门,也不知道对捡菌子的执念怎么这么大。
莫怀章突然停住脚步,薛洺疏以为他回心转意,双眼瞪得浑圆:“捡菌子,好吃的!”
莫怀章一记手刀劈在他的头顶,居高临下的说:“好吃的要命!”
薛洺疏抱着头,憋着嘴,默默酝酿泪花,可怜巴巴的看着莫怀章,小声嘀咕:“真不怪菌子……”
被莫怀章瞪了一眼,不敢继续分辨了。
莫怀章这才问:“怎么这么执着于捡菌子?万一捡到有毒的,像上次那样,岂不是一命呜呼了?多冤枉?”
薛洺疏眼泪花花的噘着嘴,嘟嘟囔囔:“山下的小孩经常来捡,也没见他们有事……而且,阿烬老忙了……”
声音越说越小,薛洺疏低垂着眼眸,眼观鼻,鼻观心。
莫怀章了然,心中凄然:原来这是你幼时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怪不得如此执着。
不忍苛责,揉揉他的头顶,转移话题说:“昨日遥遥看去,山脚下的镇子好像热闹得很,张灯结彩的。”
薛洺疏一听,果然中计,挂着泪花的双眼充满了跃跃欲试:“是仲春会!”
他忙不迭的说:“每年仲春,他们都要在仲春时节开办聚会,十里八村的百姓都会聚集在大兴镇,吃的喝的玩的,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热闹非凡。还要在渭水边比赛放风筝呢!”
莫怀章点头,被他的喜悦感染,问:“想去吗?”
薛洺疏委屈的说:“阿烬不让我去,说怕遇到坏人。”
莫怀章扬了扬手里的书册,说:“我带你去,谢谢你帮我抄书。”
薛洺疏果然由悲转喜,兴高采烈地点头,说:“我去砍竹子,一定要做一个最厉害的风筝,把他们的都比下去!”
一溜烟儿跑的没影了。
……………………
薛洺疏做的风筝真的很厉害,绝对能把其他人的风筝都比下去。
莫怀章看着眼前这只硕大无比的立体穷奇风筝。
大约是用竹篾捆绑起来做的模子,面上用不知道哪儿淘来的纸张覆盖了。仔细看看,好像还有不少不知道谁的功课,甚至连冥纸都没放过。
即便是用这样荒唐的纸糊了,看着奇奇怪怪、乱七八糟,还突发奇想的用废纸揉成坨,涂黑了充当眼珠,摇摇欲坠的贴在眼眶上,要掉不掉的,活像是眼珠脱框的鬼怪。
偏偏薛洺疏在奇怪的地方特别执着,就连指甲都给这诡异的穷奇做好了,可谓是从头到脚,一应俱全。
末了,再用彩色的墨绘上奇奇怪怪的扭曲线条。
不得不说,这个丹青水平还不如他莫怀章吃奶的时候画上的两笔!
看得出这只巨大的穷奇也不知道花了他多少心思,糟蹋了多少翠竹,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薛洺疏一夜没睡弄出来的。
他扫了一眼穷奇身旁那一片昨日还郁郁葱葱,今日已经光秃秃的竹林,扶额。
怪不得淳于师兄不让你去玩,陪你玩真的,很累,是心累!
薛洺疏蹲在一旁给穷奇脚上系上手臂粗的铁链,察觉莫怀章的气息,站起身来,单手叉腰,一脸自豪地说:“怀章师兄,你看我的风筝,厉害不厉害?”
莫怀章叹了口气,说:“厉害,很厉害。”
薛洺疏得意的都要上天了,摇头晃脑的拍拍穷奇坚硬的身体,说:“你可得争气,第一名的奖品可是淮山糕,要是得不到第一,就把你废了!”
风筝自然是不会回应的。
莫怀章实在是不忍心打断臆想勇夺桂冠的薛洺疏,他忍了好半晌,才走过来,瞅着穷奇脚上系着的粗壮铁链。
心道:这铁链比我手臂还粗,飞得起来才怪!
又察觉自己才只有这只穷奇风筝的脚那么高,仰望着高高在上的穷奇。
奇怪的穷奇一身奇怪的颜色,搭配了奇怪的表情,扭曲的线条与色彩,就一个字:蠢!
心累异常。
委婉的问:“师弟,你这风筝要如何飞起来?”
薛洺疏一脸‘这有何难’,手里拿着铁链,大吼:“起!”
棕黑色的笋毛应声而起,飓风将巨大的穷奇卷到半空,无法被主人熟练控制的强烈风力利如刀刃,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稍加演示,穷奇稳稳落在地上,四周的翠竹林东倒西歪,残破不堪,仿佛台风过境,寸草不生。
薛洺疏本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衣裳下摆被风刀割的七零八落,却毫不自知。
莫怀章被突如其来的飓风刮的怀疑人生,笑容僵硬在嘴角。
时时干净整洁的衣衫早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从来循规蹈矩、一丝不苟的头发倒竖;从来克制稳重、惊才绝艳的脸此刻有些灰尘,张口结舌。
在心里再次叹气:怪不得淳于师兄不让你去玩,陪你玩真的,要命!
好一会儿,才说:“师弟,风筝坏了,我们重新扎一个吧?”
薛洺疏不明就里,茫然的看着依旧完好的穷奇:“没有坏呀?这不是好好的嘛?”
莫怀章笑的如沐春风,指尖运起灵力,悄无声息地避开薛洺疏,在穷奇身后的盲区,一击即中。
趁着薛洺疏伸手触碰穷奇的那一瞬间,分崩离析。
莫怀章含笑的说:“你看,真的坏了。”
薛洺疏辛苦一晚上的劳动成果毁于一旦,泪眼花花。
莫怀章抬手在他的头顶顺毛:“我们重新扎一个。”
扎一个正常的风筝,绝对不让你胡来。
“我陪你,一定做一个最厉害的,把其他人的都比下去。”
谁敢赢你我废了谁。
薛洺疏这才回头看着他,抽抽搭搭:“要把淮山糕赢回来!”
莫怀章点头,云淡风轻、温润儒雅的给薛洺疏顺毛。
心道:赢不回来我给你把全天下的淮山糕买回来!别让我再看到这只蠢穷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