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怀章师兄醒啦!”
莫怀章皱着眉头,只觉得浑身发软,脑子发昏,仿佛行走在云端,头疼的厉害,勉强睁开双眼,烦躁的说:“何人喧哗?”
喉咙干涸,声音嘶哑的厉害。
睁开双眼,一众师兄弟拥簇着焦急的司马承祯,把床边围的水泄不通,探着脖子嘘寒问暖,吵得莫怀章更加头疼了。
司马承祯花白的胡子被削了大半,看起来花甲之年,连忙上前扶着莫怀章坐起来,老泪纵横:“可算是醒了。”
接过弟子送过来的茶水,喂到莫怀章嘴边,柔声道:“喝些水。”
莫怀章脑子反应迟钝,茫然的喝了水,不解的看着众人。
司马承祯招呼道:“好了好了,你们也忙了一宿了,且去休息。病人才醒,经不起闹。”
弟子们这才作揖离开,只是脸上担忧不减。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莫怀章问:“师父,怎么……”
司马承祯打断他的话,给他压了被脚,说:“你这孩子,打小便养的精贵,什么山珍海味都不入眼,怎么想起纡尊降贵的去山里捡野菌子吃?”
他语气有些责备,带了几分苦口婆心:“那野生的菌子也是能混吃的?幸好发现得早,若是再晚半刻钟,毒入肺腑,回天乏术,老道劳心劳肺这些年,也是白效力了。”
莫怀章乖巧的低头,小声的说:“劳师父担心,徒儿知错了。”
司马承祯慈祥的笑着,捋了捋他的头发,说:“你这些年的努力,老道看在眼里。别的师兄弟都在玩耍,你却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看书写字历练,把本就应该淘气的时光压抑得半点不剩。”
莫怀章抬起头,看着司马承祯眼中的不忍,安慰的说:“师父,徒儿……”
司马承祯摇头,笑着打断他,拍拍他的手背,说:“你自来孤傲,却有着皇室与生俱来的妥帖,处事周全、滴水不漏,是难得的让人省心,可是……”
他顿了顿,看着莫怀章,又说:“可是为师却希望看到和师兄弟们一起淘气的你,而不是活的毫无自我,像一个假人一般的你。”
莫怀章条件反射的想要维护自己少年老成的形象,回答:“师父,徒儿不喜欢玩。”
司马承祯活的通透,并不说穿,继续说:“难得遇到性情相投之人,不如别太拘着自己。”
说着,他站起身来,侧身让了一个位置。
淳于烬不苟言笑地走进来,拱手作揖,看着莫怀章已经醒来,才松了一口气。
询问:“怀章师弟可好些?”
莫怀章点头。
司马承祯招呼他坐下,笑着说:“迷迷糊糊地吐了一晚上,大约是肚子里的东西都吐尽了。也不过醒来半盏茶的功夫。”
淳于烬回了礼,放下心头大石,说:“洺疏也是迷迷糊糊吐了一晚上,把黄疸水都吐出来了,只是到底他平日里躲懒,疏于练功,身子底子不如怀章师弟,此刻还没醒。”
莫怀章的记忆只停留在他与薛洺疏捡了菌子炖鸡汤,喝酒对诗,举杯邀明月,之后便断片了。
大脑宕机的莫怀章还没理解什么叫‘此刻还没醒’,面露不解。
淳于烬以为他是担心薛洺疏,解释说:“怀章师弟且放心,洺疏把那些有毒的菌子都吐出来了,只是身体虚,才没有醒,并无大碍。”
司马承祯见淳于烬欲言又止,老人家活了上百岁,人精似的,便站起身来,说:“外面那些猴崽子是一刻都停不下来,老道且去盯着,不然怕是要把圣神教给掀了。”
笑着捋胡子:“老道少陪。”
淳于烬连忙起身回礼,送了司马承祯出去。
他走到床前,站直了身子,拱手作揖,道:“洺疏顽皮,若是有得罪之处,还请怀章师弟见谅。”
莫怀章的神思回来了大半,大约也猜到是昨晚捡的菌子有毒,才让他和薛洺疏直接断片。
想到自己贪嘴,苍白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的笑笑,拱手道歉:“想来定然是我不认识菌子,误采了有毒的菌,才连累了洺疏师弟,请淳于师兄责罚。”
淳于烬见他果真如传言中那般高山仰止,心中多了几分欣赏,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说:“不必自责,其实昨日也是洺疏第一次去采菌子。”
莫怀章惊讶的张大双眼,写满了不信:他动作娴熟,对山里的菌子如数家珍,还会唱菌子童谣。肯定是背着师父师兄,悄悄去玩的。
淳于烬解释说:“洺疏是小孩子心性,可又实在是乖僻。从不愿与教中师兄弟在一起练功,只独独一个人住在华不注。平日里除了师父和我,谁都不愿意理会。”
莫怀章点头,心道:怪不得见他第一面,他会一口咬定自己走错了路,还说华不注几无人会去。
淳于烬笑着摊手举例子:“你看这华不注山,终年青翠,时而大雨已过,总是会冒出好些菌子。他呀,见着山下的百姓带着孩子来捡菌子,只觉得好玩,总想拉着我去。”
“可是我总是在忙,总是跟他说‘等一等,等一等’,直到菌子长了又败,败了又长,都没能履行承诺。起初他还会抱怨几句,后来,他便不说了……”
他满心后悔:“师父德高望重,主理玄门中事,时常外出除祟、清言,并不常在教中;我受师父所托,料理教中诸事,实在无法陪他玩。”
越说越抑郁,惆怅的把屋内的气氛都凝固了,只听着淳于烬悔恨的叹息声。
“说起来,自从把他捡回来,除了给他片瓦遮风挡雨,我与师父实在是不能给他太多。”
莫怀章惊讶于薛洺疏的身世,他见着薛洺疏调皮捣蛋,淘气的跟个恶魔一般,把人气的牙痒痒。这一身的做派,不就是那起娇生惯养,骄纵地无法无天的纨绔子弟行径吗?
淳于烬看出他的疑惑,继续说:“洺疏身世可怜,无父无母。那年我与师父外出游历,偶遇大雨,却见着他衣衫单薄的躲在渭水边,背靠大石坐着,浑身湿透,渭水已经湮没了他的胸膛。”
回忆起往事,淳于烬十分不忍:“师父见他可怜,便将他带回来,收他为嫡传弟子,与教中弟子一起长大。”
“偏偏他行为乖张,并不合群,师父又怜惜他,总是纵着他,也让教中师兄弟多多忍让。久而久之,教中师兄弟见他冷漠,便远着他了。”
淳于烬将过去的事娓娓道来:“可后来仔细想想,或许他总是那样调皮,是想要用这样的方式引起师父的注意力。年幼就被抛弃的他渴望被关心,渴望被关爱。”
“只是师父的舐犊之情实在是太过含蓄。不怕怀章师弟笑,洺疏睡觉不老实,总喜欢踢被子。自从带他回来,师父不管去了哪里,每日夜里总是要亲自去看看他,给他盖被子。直到师父羽化前一晚,师父还在为他盖被子。”
“就连平日里洺疏日常所用皆不假人手。贴身的衣物是师父亲自缝的,吃的是师父亲自做的,即便师父没时间做,也要亲自去选了材料。对于洺疏,他总是不放心。”
淳于烬想起往事,不可谓不心疼。
“只是这些事只做在暗处,若不是碰巧被我撞见,连我也不得而知,更何况洺疏本人。师父又是个极严肃的,叮嘱了我来,我也不好告诉洺疏去。”
莫怀章眉宇动动,淳于烬说的事情太过隐晦。他与薛洺疏相识不到三日,这样**的事情为何要告诉他?
便问:“师兄为何告诉我这些?”
淳于烬温柔的笑着,如沐春风:“因为他喜欢你。”
他摇头,换了个说法:“应该说是,他羡慕你。”
………………
淳于烬走后,莫怀章呆呆地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着素色幔子。
他万万没想到,看起来阳光明媚,活泼开朗的薛洺疏竟然有着那样的过去。
那样,似曾相识的过去。
‘他羡慕,羡慕你可以跟着居士一道出门,羡慕居士会责罚你。’
‘师兄说笑了,责罚有甚好羡慕的?’
‘爱之深,责之切。’
‘他不曾被责罚过?’
‘从未。’
莫怀章了然。
他并不是所谓的‘罚抄我是专业的’,而是他渴望被师父责罚,那样至少可以证明他在师父心中到底有半分位置。
他就像曾经的自己,渴望母后的一句夸奖、渴望母后的一个眼神。
为此,他可以泯灭天性,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写字写到抬不起手腕,练功练到站着也能睡着,甚至连说梦话都在背书。
原来,他们是同类人。
莫怀章带着苦笑。
羡慕我?怎么会羡慕我呢?那份寻常的母爱于我来说,可望不可及。
“!”
淳于烬的话勾起了莫怀章的往事,回忆一发不可收拾。
于梦中惊醒,莫怀章满脸泪痕,无神的看着床幔,泪水打湿了枕头,即便醒来,依旧泪流不止。
他梦到了过去,母亲亲切的唤着弘儿、平儿,生气的惩罚显儿、旦儿。唯独,只会客气的称呼‘阿贤’,偶尔的‘贤儿’,也只会出现在让他做什么事的时候。
他抬起手背放在额头,挡着自己的表情,泣不成声,仿佛被全世界遗弃。
“贤儿。”
司马承祯的声音轻轻出现,坐在床边,关心的问:“你自来坚强,可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哭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莫怀章再也忍不住了,猛然坐起来,扑在司马承祯怀里,‘哇’地一声哭起来。
“师父……”
司马承祯有些懵,好一会儿,带着慈爱的笑,抱着小小的莫怀章,像母亲一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眼角有些湿润。
“好好好,哭出来就好。”
他鼻头酸涩:“这些年你的不容易,师父都看在眼里,着实不忍心。”
莫怀章的眼泪仿佛泄了匝的洪水,倾泻而下。
好久好久,他才抽泣着,哽咽着,一边让司马承祯擦着眼泪,一边倔强地说:“不,不准告诉别人。”
司马承祯好笑的逗他:“都是半大的孩子,谁还没哭过?不信你去问问那些师兄弟,谁没哭过鼻子?”
莫怀章骨子里那是该死的要强:“就不,不准说去。”
司马承祯可太喜欢眼前这个会哭会笑会撒娇的徒弟了,恨不得一封玄光,把莫怀章哭鼻子的模样传送到全天下。
告诉所有人,这是他家徒儿,活的!
他宠溺地顺毛:“好好好,不说不说,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莫怀章噘着嘴,抽抽搭搭的点头:“嗯!”
司马承祯忍住心中的狂喜,他知道莫怀章装了这么多年,已经将那份克制持重刻在骨子里,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改过来。
便是此刻,也不过是一时动情,等他回过神来,肯定羞的满脸通红,更不要说让他放弃以往的生活方式,自由自在的生活了。
便循循善诱:“洺疏那孩子本性纯良,身世坎坷。可怜见的,停灵这些日子你便多陪着他吧。”
莫怀章这只未开蒙的小狐狸哪里是司马承祯这只老狐狸的对手?
听了淳于烬的话,心中本就怜悯薛洺疏,也不疑有他,红着双眼,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