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
“林颂禾”的这句话在冰冷的空气中轻轻回荡,像一片雪花落在戴维的心湖上,悄无声息,却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戴维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由自己亲手创造的“存在”,久久静默无言。他就这样任由“林颂禾”陪着,站在圣泉边,直到夜色完全降临,雪原上的寒气愈发刺骨。
过了许久,“林颂禾”走上前,再次将他抱了起来,准备返回那座冰冷的神殿。
“你没看出来吗?”戴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我不想回去。”
“林颂禾”的动作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极其自然地轻轻揉了揉他被寒风吹得冰凉的头发,声音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关怀:“外面冷了,里面暖和。”
这是“她”第一次违背戴维明确的意愿。不,这甚至不能算违背命令,而是……违背了他的心意。但“她”的出发点简单而纯粹——因为他会冷,因为他需要休息,因为他还在生病。
戴维没有再反抗,只是沉默地任由“她”抱着自己,穿过寂静的雪地,回到那座宏伟却空旷的神殿。
他被轻轻放在神殿中央。清冷的雪光与皎洁的月光透过巨大的穹顶天窗洒落下来,将他小小的身影笼罩在一片空灵而孤寂的光辉之中。
他坐在那里,仰头望着那轮冰冷的月亮,思绪飘向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他怎么就变成神明了呢?
记忆的开端就是一片模糊的神性光辉。仿佛从他记事起,他就已经是帝斯特尼的神明了,被无数教众膜拜,被无尽的规矩束缚。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带着无尽的嘲讽。他想,那个真正的林颂禾,还有那些调查他的人,甚至与他合作的塞拉斯恐怕永远也猜不到真相——他并不需要像其他元老那样高频率的注射长生剂,或者换个说法长生剂最初的源头确实是帝都特尼,初代帝国统帅曾经在这里觐见过他,他也确实给了他一些助力,可人心易变,初代统帅居然开始追求长生,戴维在他眼中看到了他曾在无数人眼中看过的贪婪,于是在还没有如今那么成熟科技的情况下,第一批长生剂确实出自戴维之手,他像个真正的神明,予取予求,顺水推舟。
他并非因为注射长生剂而停留在孩童样貌。而是他自始至终……就从未长大过。
帝斯特尼,这片主流宗教的圣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是信仰汇聚的中心。一代又一代的教众来了又走,如同潮汐。唯有他,作为被选中的“神明”,被困在这座华丽的神殿里,度过了漫长到几乎失去意义的岁月。
他不知道自已从何而来,父母是谁,故乡在何处。记忆的起点,就是神殿冰冷的纯白地面,和那些面对他时总是恭敬却无比疏离的侍从。
还有他的祭司。那位与其说是引导者,不如说是严酷导师。他教导他,管束他,目标只有一个——将他塑造成一个合格、完美、毫无瑕疵的神明。
从有记忆开始,他的生活就被无数课程填满。天文、地理、人文、宗教、心理、甚至远超那个时代理解的科技……海量的知识像填鸭一样被强行灌入他幼小的大脑。他时常累得偷偷哭泣,而祭司只会用冰冷的声音提醒他:“神明,不会流泪。”
他也有过属于孩童的调皮时刻。曾试图捉弄新来的侍从,对他们做鬼脸,甚至有一次,对一个年纪很小的小侍女露出了友善的微笑。那个小侍女惊讶地、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中有着孩子般的好奇。
然而,没过几天,那个小侍女就消失了。彻底地,无声无息地,仿佛从未存在过。戴维心中充满了不祥的预感,他不敢问,但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对任何人流露出丝毫属于“人”的情感,再也不敢与任何人调笑。神,必须是孤高的,遥不可及的。
高原的冬天总是格外严酷。他或许天生体弱,又或许是这非人的生活所致,小时候的他常常感冒发烧。但当他病倒时,祭司和教众不会给他任何药物医治。生病,是神明需要独自承受的考验。
他唯一能找到的、能稍微缓解病痛的“药”,就是这漫山遍野的溯光花。侍从告诉他,这种洁白的花有镇痛消炎的药用价值。于是,在他难受的时候,他会偷偷摘一些溯光花瓣来咀嚼,那味道清苦,却似乎真的能让他好受一点。
但他并不知道,这些看似救赎的溯光花,高原极端的气候和天空中神秘的辐射才是将他彻底推入永恒禁锢的元凶。
它们本质上是被辐射激活的一种强大的生物抑制剂,确实能极大延缓衰老,赋予服用者较为长久的生命——但其代价是,身体的生长发育会被彻底锁死。
他就这样,在自己懵懂无知的情况下,日复一日地服用着这种“神花”,直到他的时间彻底停滞,永远定格在了大约十岁的模样。
他永远不会长大,永远被困在这具幼小的躯壳里,扮演着那个至高无上、却连哭泣和温暖都无法拥有的神明。
月光依旧清冷地洒落,照着他苍白稚嫩的侧脸。神殿空旷无声,只有他一个人,和那段被漫长时光掩埋的、残酷的真相。
后来,他开始真正以“神明”的身份,接受无数信徒狂热的顶礼膜拜。也是在这个过程中,他逐渐触碰到了这片宗教圣地光芒之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无意中看到了历代“神明”留下的画像或照片。那些画像里的人,都有着与他极其相似的灰发灰眸,并且……全都停留在大约十岁左右的孩童模样。
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中成型。或许,这就是这个宗教筛选“神明”的残酷标准——所谓的“转世灵童”。上一任“神明”“去世”后,教会便会去寻找下一个拥有相同特征(灰发灰眸的男孩),或许是这种显性基因才能够承载溯光花和神秘辐射的非人改造,那时来到这的不止他一个孩子,可最后也只剩他了。在他们还是婴儿时带入神殿,无法承受改造就彻底消失。
因为每一任“神明”都以孩童的形态“逝去”,新找来的也是相似的孩子,而普通教众只能远远瞻仰,根本无法看清细节……于是,“神明长生不老”的传说便如此“合理”地延续了下来。
直到有一天,一个异常虔诚的老妇人带着她病重的儿子来到他面前跪拜。那孩子面色蜡黄,双眼空洞,显然已被病痛折磨许久。老妇人几乎散尽了家财,额头上磕出了血印,声泪俱下地祈求着神明降下神迹,拯救她唯一的孩子。
他高坐在冰冷的神坛之上,低头望着脚下那位绝望的母亲,内心涌起的不是神性的悲悯,而是一片巨大的悲凉。他想:‘你不该来拜我,你该带他去看医生!去寻求真正的医药,而不是这虚无缥缈的神迹!’
但与此同时,他又被深深触动了。他在老妇人那近乎癫狂的虔诚里,看到了某种无比真实、无比强大的东西。那种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卑微到尘埃里也要抓住一丝希望的情感,在他眼中,远比所谓的神性更加耀眼和伟大。
他之所以如此动容,是因为他见过太多信徒,唯有母亲对孩子的爱,是如此毫无保留、不求回报。这总会勾起他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与伤痛——那我的妈妈呢?她在哪里?她会不会也曾用那样怜爱的眼神看过我?她会不会有一天来看我?
他很小的时候,就常常偷偷观察那些来朝圣的信徒,看到母亲们如何百般照料、迁就、纵容自己的孩子。他无比渴望也能有一个人那样对他。他坚信血浓于水,坚信如果他的母亲出现,他一定能从人群中认出她来,认出那种独一无二的眼神。
可那个他期待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也正是在这种日复一日的失望中,他才用稚嫩的笔触,在圣殿不起眼的角落,刻下了那句古老的文字:【来者,非我所待】
那一刻他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神明,他只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
心软之下,他偷偷将自己私下研究、本用于缓解自身病痛的药物给了那位老妇人。
老妇人如获至宝,坚信这是神明赐下的“仙丹”,立刻让儿子服下。或许是因为对症,又或许是心理作用,孩子的病情竟然真的有了好转。
老妇人对此深信不疑,从此更加疯狂地崇拜神明,更加努力地供奉教会,哪怕自己过得更加清苦。
戴维心中不安,有一次,他设法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拦住了那位老妇人。
他对她说:“救你孩子的,不是神迹,是药,是科学。与其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不如好好带他生活。”
老妇人眼中爆发出极大的震惊,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您……您不是神明吗?”
戴维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撕开这沉重的伪装:“我不是神明。”
“不可能!”老妇人激动地反驳,“您活了几千年!你怎么可能不是神明!”
戴维看着她狂热而固执的眼神,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这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残酷的骗局。
就在这时,一个恭敬却冰冷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神明大人,时辰已经很晚了。”
戴维心中猛地一惊,转过头,看到他的祭司——他的老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不远处。老师的眼神并没有看他,而是落在老妇人身上,那眼神深处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警告。
老师恭敬地、却不容抗拒地将那对仍在震惊和困惑中的母子带走了。
从那一天起,戴维再也没有见过那位老妇人和她的孩子。
他愤怒地去质问他的老师:“你把他们带去哪里了?!”
老师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语气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教诲”:“心中失去信仰的人,自然会消失在这片圣土之上,神明大人。”
戴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你杀了他们?!” 他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
老师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眼神不再是恭敬,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神明大人,不是我杀了他们。”
“是您杀了他们。”
“是您的‘仁慈’,您的‘不忍’,您那不该有的‘凡人情感’……杀了他们。”
意识到真相的戴维开始了幼稚而绝望的反抗。
他会偷偷拉住那些看起来格外虔诚的教众,用稚嫩的声音急切地告诉他们:“我不是神!你们不要再拜了!” 他也会在某些时刻,对着一些面露迷茫的女子低声诉说:“别信我,我不是神明。”
然而,所有听过他这句“渎神”之言的人,无一例外,都在不久后彻底消失了,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无痕迹。
直到有一次,他因为病痛虚弱,踉跄着在溯光花丛中寻找缓解不适的花瓣时,手指触碰到的不是湿润的泥土,而是一截冰冷、僵硬、早已腐朽的——枯骨之手。
他惊恐地拨开茂密的花丛,看到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那看似圣洁无瑕的溯光花海之下,掩埋的竟是一具具森然白骨。那些被选中却没能扛过来的孩子,那些消失的信众,原来都被静静地埋葬在这里,化作了滋养这片“圣花”的养料。
原来,这漫山遍野的洁白,掩盖的全是血淋淋的罪恶。
他一直以为,这一切的操纵者是他的老师,那个冷酷的祭司。他将所有的恨意与恐惧都投射在那个身影上。
然而,后来,他的老师也死了。年迈病重而死。
这个世界上,终于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来历,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只是个被选中的可怜孩童,再也没有人知道这位“长生不老”的神明,其实是一个巨大的、延续了不知多少代的谎言的最新载体。
他终于成为了真正的、孤寂的被造出来的神。
再也没有人管束他,也再也没有人……会为他“清理前路”了。
教众依旧一批批地来,又一批批地走。他们跪在他面前,带着各式各样的**和困惑,询问着关于人生、前途、金钱、权力、爱情的问题。
他坐在高高的神座上,俯视着他们,给出他们心中最渴望听到的答案。他早已精通此道。
但这些狂热的人们恐怕永远不会意识到,他们所跪拜的这位“神明”,他的一生又何曾真正拥有过这些?金钱?权力?爱情?他甚至连一个最普通的正常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被困在永恒童年里的囚徒。
这些人如此鲜活,却又如此愚昧。他随口一句敷衍,被他们奉若圭臬;他一个无心的玩笑,被他们当作神圣的预言。
是悲凉吗?或许是的。
但更多的,是那无边无际、能将人彻底吞噬的孤独。
这样的孤独,在漫长到失去意义的岁月里慢慢发酵、变质、溃烂……最终,凝结成了恨。
他该恨谁呢?
恨那个从未出现、或许早已遗忘他的母亲?可他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恨那个已经化为尘土的老师?对一个死人,恨又有何意义?
那么,去恨这些无知的教众?如果不是因为他们如此渴望一个神明,如此需要精神寄托,又怎会有这个体系?又怎会有他的存在?
如果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神明这个概念,是不是所有关于“戴维”的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信仰,真是一种既可怕又强大的东西。
他的教众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寻来他所需要的任何东西(尽管他很少真正需要什么),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毁灭任何被他“憎恶”的事物——哪怕那只是他一句随口的抱怨。
这些愚蠢的、簇拥着他、将他推上神坛又将他彻底孤立的人们啊……他们何尝不也是这架贪婪权力机器下的燃料?
所以,当塞拉斯找到他,带着蛊惑的笑容,和改良后的长生剂问他“愿不愿意成为真正的、拥有无上力量的长生神明”,并向他展示一张不知由哪位画师凭想象绘制的、他“长大成人”后英俊非凡的画像时……
戴维看着那张虚假的、他永远无法拥有的未来面容,心中一片冰冷的死寂。
他知道,他漫长生命中未曾等来救赎的光,却终于……等来了一个真正的、能将他拖入地狱的魔鬼。
他回过神来,看了一眼阴影里的复制体,不禁想起那年,如果没被说服前往帝都就好了;想起那天,如果没有遇见那个如惊鸿照影般的林颂禾就好了;想起那时,如果……没有因为一时偏执和渴望,制造出那个越来越像“她”的复制体就好了。
可是,没有如果。
在无尽的孤独与积累的恨意驱使下,他早就向着魔鬼与终结,缓缓伸出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