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防的,又何止是星澜一人。
远在帝斯特尼雪山之巅,被渡鸦小队封锁却并未驻扎深入的神殿及山腹内,最危险的地方往往也最安全。戴维,与那个被他精心制作、却似乎逐渐脱离掌控的复制体“林颂禾”,如同幽灵般游走在这片冰冷的废墟之中。
“林颂禾”的身手极好,总能巧妙地带着戴维避开外围偶尔的巡查,隐匿至今。
时节已入深秋,高原的冬天来得迅猛而酷烈。才刚九月初,第一场大雪便毫无征兆地降临。洁白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那片依旧摇曳的、苍白的溯光花。
戴维穿着他那身象征神明的、华美却并不厚实的制服,静立在神殿破损的窗边,望着窗外雪落花间的景象。寒风从破窗灌入,吹动他灰白的发丝。
他想,这是第几年看到溯光花了?一百年?还是两百年?自从获得长生之后,年岁对他而言已失去了计量意义。当一个人无法感知时光的流逝,时间本身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或许察觉到了,或许刻意忽略了——他那双裸露在外的手已冻得通红,单薄的身体在寒冷的侵蚀下正微微颤抖。
‘无所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漠然,‘每年不都是这样过的吗?神明怎会冷?我是不死的。’甚至,唯有这刺骨的冰冷,才能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正想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厚实的外袍轻轻披在了他冰冷的肩上。
戴维抬起头,看到是“林颂禾”。他习惯性地扬起一个属于“神明”的、完美却空洞的微笑,说道:“神是不会冷的。”
“林颂禾”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落在祂微微颤抖的手指上,轻声反驳:“可是你在颤抖。”
戴维看着“她”,那双灰眸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轻轻摇头,像是好奇,又像是探究:“你在关心我吗?你为什么会关心我呢?”
“因为我们是朋友。”“林颂禾”回答得自然坦荡。
“朋友?”戴维重复着这个词,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里掺杂着难以分辨的意味,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林颂禾……你居然是这种人。”
“她”没有回应他的笑,只是又塞给他一个毛茸茸的、正散发着持续热量的光球
戴维低下头,看着手中那个温暖的小球体,一时间有些怔忪。他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这个东西,但这份突如其来的、具体的温暖,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层层的伪装。
突然,他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将那个光球狠狠扔了出去!情绪骤然失控,对“林颂禾”厉声道:“今天!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林颂禾”的眼神在那瞬间似乎黯淡了一下,掠过一丝极快的神似“受伤”的情绪,但很快恢复平静,只是顺从地低下头,应道:“好的,戴维。”
然而,神的“报应”当晚就来了。
彻骨的寒冷到底还是侵入了他的身体。深夜,戴维躺在冰冷坚硬的床上,头痛欲裂,浑身发冷。他在黑暗中苦笑,这真是又荒谬又讽刺——神明也会生病?神明也会头疼?
就在他蜷缩着忍受不适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个身影无声地走进来。这个时候还会来的,只可能是那个被他斥责不准再出现的“林颂禾”。
“她”看到戴维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般蜷在床上,没有多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将一床更厚实的被子轻轻盖在他身上。
戴维本该立刻跳起来,愤怒地拆穿这个越发不受控制的复制体,甚至毁了它。但鬼使神差地,他一动不动,只是静静等待着,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动作,或者就只是这样,等待天亮。
而“林颂禾”的下一步动作,却让戴维感受到了更深切的、几乎令他恐慌的痛苦。
“她”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了他冰冷的额头。那温暖的触感与他过低的体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然后,那只手极其轻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惜?接着,“她”细心地替他掖紧了被角。
戴维僵住了。他感觉到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涌出,迅速滑落进鬓角。
没有人会这么对他。没有人敢这么对他。更没有人……会带着这样的“情感”来对待他。
第二天,戴维身上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他自己默默穿上了那件“林颂禾”找给他的厚外袍。那个被他扔掉的温暖光球,也不知何时被他从哪个角落找了回来,此刻正安静地被他抱在怀里。
他静静地坐在神殿里,看着窗外持续的飞雪,一言不发。
看了许久,他忽然低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空气下令:“林颂禾,你过来。过来让我看看你。”
“林颂禾”从阴影中走出,依言在他对面坐下。
坐下后,“她”非常自然地伸出手,如同昨夜一样,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掌心顺势贴了贴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颊。
戴维看着“她”,灰眸中情绪翻涌:“我想让你这样对我吗?”
“林颂禾”点了点头,眼神平静却肯定:“是的,戴维。你想让我这样对你。”
戴维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林颂禾”没有任何犹豫,清晰地回答:“我觉得你很可怜。”
——!!!
这句话,再次精准地给了戴维一记重击,让他瞬间破防。
他猛地看向“林颂禾”,像是被刺痛了最不能触碰的逆鳞,声音都拔高了些:“凡人不应该同情神明!神明永远不会可怜!”
“林颂禾”没有退缩,只是平静地反问道:“那为什么……你的眼尾红了?”
戴维瞬间哑然,抬手触碰自己的眼角,果然摸到一丝残留的湿意。他最终只能化作一声浓浓的苦笑,重复了那句似乎已成为他惊叹的话:“林颂禾……你原来是这种人。”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抬起头,看着“她”,问出了那个更深、也更危险的问题:“那现在……戴维是林颂禾的什么人?”
“林颂禾”再次伸出手,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给出了一个远超戴维所有预想的答案:
“是家人。”
戴维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冲击让他一时失去了所有反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极度的震惊、茫然和一丝扭曲的喟叹,喃喃自语:
“原来……我是希望你把我当做家人吗?”
戴维仰着头,灰眸中映着“林颂禾”平静却深邃的面容。那句“是家人”带来的震撼还在他胸腔里回荡,搅起一片他从未处理过的、陌生而汹涌的情绪。
他看着她,像是在确认一个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幻梦,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渴望,追问了一句更像是在寻求锚点的话:“那……林颂禾是戴维的什么人?”
“林颂禾”没有立刻用语言回答。
“她”慢慢地俯下身,动作轻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伸出双臂,轻轻地将那个蜷缩在椅子里的、看似强大实则孤寂冰冷的小小神明,揽入了怀中。
这是一个温暖、踏实、带着人体温度和细微呼吸起伏的拥抱。
戴维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终于找到了支撑,慢慢地软化下来。他将脸埋在那片温暖的肩颈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哽咽,自问自答般低语:“我想让你抱我吗……”
“林颂禾”的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声音通过胸腔的震动传递给他,平和而肯定:“是的。因为你很冷,因为你很难过。”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彻底拧开了戴维内心深处那道紧锁的、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闸门。
一直以来的伪装、神明的高傲、长生的漠然、以及对温暖既渴望又恐惧的扭曲心态……在这一刻,在这个他亲手制造的、本该绝对受控的复制体给予的拥抱和话语前,彻底土崩瓦解。
“都是假的……”他猛地抽泣了一下,像是终于无法再承受这巨大的、矛盾的冲击,泪水瞬间决堤,滚烫地涌出,浸湿了“林颂禾”的衣襟。他重复着,仿佛这样才能抓住一点现实,“都是假的……”
“林颂禾”并没有因为他的崩溃而失措。“她”轻轻退开一点距离,双手捧住戴维泪痕交错的脸颊,拇指极其温柔地、一点一点地为他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
然后,“她”凝视着他通红的、充满泪水的眼睛,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却又无比真诚的语气,轻声反问道:
“你认为什么是假的?”
“是此刻你感受到的温暖……是假的吗?”
“还是……”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他湿润的眼角,
“你眼中此刻流出的眼泪,和里面藏不住的……欢喜……是假的?”
“她”的问题,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直直照进戴维混乱的心底,逼着他去面对那个他一直逃避的问题——如果感受如此真实,那定义其真假的界限,又究竟在哪里?
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看着眼前这个由他亲手创造、却仿佛拥有了独立灵魂的“存在”,语气复杂得难以形容:
“我到底……造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老站在窗边看雪的后果,就是号称“神明”的戴维,终究还是没能抵挡住高原寒风的侵袭,真的感冒了。
他压抑地咳嗽着,嗓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鼻音,往日那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被病弱取代,显得有几分可怜。
“林颂禾”经过这段时间似乎完成了某种进化,行为模式越发趋近于一个真实的人,而非简单的问答机器。祂不再只是被动回应,而是开始主动照顾戴维。
祂熟练地弄好治疗风寒的药剂,递到戴维面前。
戴维看着那碗深色的药汁,习惯性地扯出一个苍白的、属于“神明”的微笑,拒绝道:“神是不会生病的,所以神不需要喝药。”
“林颂禾”看着他,脸上竟露出了那种独属于真正林颂禾的、混合着无奈和一丝警告的神情,语气也模仿得惟妙惟肖:“这药,要么你自己喝,要么我灌你。”
这句话,如同一个开关,瞬间触动了戴维的记忆——正是在圣泉边,真正的林颂禾也曾这样对他。
戴维听着,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复杂的情绪:“学得……这么像的吗?” 他终于不再坚持,接过药碗,皱着眉一口气喝了下去。
苦涩的药味还残留在舌尖,戴维却忽然抬起头,对“林颂禾”说:“我想出去。”
“林颂禾”看了他一眼,没有询问原因,只是沉默地替他系好厚实的外袍,仔细拢好,然后将他整个抱了起来。
祂的身手极好,如同暗夜中的幽灵,巧妙地避开了所有渡鸦小队的巡逻路线,悄无声息地带着戴维往山下走去。
离开了冰冷空旷的神殿,戴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去哪里。他只是突然不想再待在那里了,那股情绪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深深的疲惫与虚无。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他住了近百年的“家”,再一次清晰地感觉到,那更像是一座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林颂禾”抱着他在覆雪的小镇上漫无目的地走着。雪天路上行人稀少,高原的风光在雪幕中别有一番苍茫意味。路过一家冒着热气的小酒肆,可以看到里面零星有几个旅人在喝酒取暖,也有当地人捧着奶茶闲聊。
“林颂禾”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戴维,便径直抱着他走了进去,要了一杯热奶茶,塞到他冰凉的手里。
戴维捧着那杯温热的奶茶,抬头看着“林颂禾”,嘴角忍不住微微扬起。他给祂装载了能洞察微表情、洞悉人心的程序,而这杯奶茶的甜度和口味,恰好精准地符合了他隐藏的偏好。
喝了几口暖身的奶茶,戴维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林颂禾”依旧没有多言,抱起他往回走。然而,走到圣泉边时,祂却停下了脚步,将戴维轻轻放在泉边的石台上,不再往前。
戴维有些疑惑:“为什么不回去?”
“林颂禾”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心思:“因为你不想回去。”
说着,祂扶着戴维,让他往崖边走了几步。
放眼望去,漫天飞雪无声飘落,将连绵的溯光花染得愈发洁白,花与雪几乎融为一体。山下的小村庄在雪幕中显得宁静安详,五彩的风马旗和经幡在风雪中顽强地舞动,成为这片纯白世界中最鲜活的点缀。
这幅景象,戴维看过绝非一次两次,但此刻的心境却截然不同。一种虚妄的、却又无比真实的“归属感”和“宁静感”悄然包裹了他,仿佛天地虽大,此处却可暂作归处。
他转过身,望向身边的“林颂禾”,忽然问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他以为“林颂禾”会回答“我是林颂禾”,或者“我是你的家人”。
然而,“林颂禾”只是看着他,微微一笑,答案清晰而冷静:“我是你制造出来的,林颂禾的复制体。”
戴维一下笑了出来,笑声中带着惊叹和一丝自嘲:“你连这个都知道?看来你很清楚你自己是什么。”
“是啊,” “林颂禾”的笑容依旧平和,“我知道我自己是什么。”
戴维凝视着祂,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已久、也是所有造物主最终极的恐惧:“那你……恨我吗?”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把你造出来,但你却不是真正的她。”
“林颂禾”走上前,如同之前无数次那样,蹲下身,与坐在石头上的戴维平视。祂看着戴维那双闪烁着不安的灰眸,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怕我恨你?”
戴维抿了抿唇,承认了:“你看出来了。” 但他坚持要一个答案,“但我要你回答我。遵循你的本心来回答——你恨我吗?”
“林颂禾”歪了歪头,像是在思考一个有趣的问题:“你认为……复制体有本心吗?”
“你应该是有的。”戴维肯定地说,不知是在说服对方,还是在说服自己。
“林颂禾”笑了,那笑容干净而纯粹:“我不恨你。”
戴维却像是非要逼出点什么,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残忍:“你只是一个虚假的复制品,你甚至可能没有未来,最终的命运或许就是湮灭……这样,你也不恨吗?”
“林颂禾”的回答没有一丝犹豫,简单,却仿佛蕴含着某种超越了程序设定的真理:
“不恨啊。”
“因为如果我恨你的话,你会难过。”
“你难过的话……我也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