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静了几瞬。
二公子苏澈月俊美出尘,惊才绝艳,即便他从不自诩,也长享仙门第一公子的美誉。出事那半年时间里,苏澈月这个名字如折翼枯蝶,落入尘埃,很少再被人提起。就算提起来,也是叹惋有余而艳羡不再。于是剩下曾经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仙家公子们,又燃起了曾被浇灭的希望,开始重新角逐那个落空的虚名。
事到如今,众目睽睽之下,苏澈月玉面如瓷,凤目胜星,凌步而入,平静而优雅,就这么闲庭信步地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好像他从未经历过那黑暗难堪的岁月。
各派宗主长老、身后立着的小辈,皆看直了眼。有此谪仙人物珠玉在前,哪怕他就是再受伤一百次,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第一公子这个称谓,也没有人能争,没有人敢争了。
见过星辰大海,何以拿萤点涓溪相媲。
苏询在主座之上:“小侄澈月,犬子清阳,特来迎……”
苏澈月牵着吕殊尧,目不斜视。苏清阳神色不佳地跟在二人后头,于一旁落了座。而苏澈月步子不停,一路走上高阶。
苏询见他迎面而来,脸色微变:“澈儿。”
苏澈月在他面前站定,垂眼看他。那宛如天成的凤眼里没有一丝光芒,却莫名摄人,令苏询想镇定直视而无法。
片刻后,他勉强地笑了笑,扶着把手,站了起来,让到阶下。
抱山宗的主位早该传予苏澈月,苏澈月的举止没引起众人质疑。相较起来,阶上那一双耀眼璧人更能夺去所有注意力。
吕殊尧打量一番座椅,悄悄对苏澈月说:“这座位是不是小了点儿?要不我——”
“小在何处。”苏澈月将他牵过,二人比肩坐下。
宗主之座高巍不可撼,铺着柔软的裘缎,在青天白日映出淡淡金光。这样的座位原是为至尊至强者所设,坐一人尚余,却难容二身。
苏澈月不管这些,扣着吕殊尧掌心,非要让他一起挤在这个位置上。从手臂到大腿再到膝盖都紧密贴在一处,隔着衣料吕殊尧都能清晰感知到他的温度。
他们不是没做过更亲密的举动,只是头一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就算是没什么形象包袱的吕殊尧也觉得不好意思。他偏了偏眼珠,用眼尾一点余光偷偷看苏澈月,却见他坦然目视前方,唇角藏笑,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调说:“刚刚好。”
吕殊尧心脏发热,一路传递到掌心,渗出薄薄的汗。
“岂有此理……简直岂有此理!他究竟知不知道那是什么位置?!抱山宗的命门根基!”杨媛在底下恨声,“看看你们苏家养出个什么东西?!让一个外人,还是一个野男人!坐在传承百年的主座上!苏谌当年如何疼爱辛旖,也不曾这样荒唐行事!我看他治好了腿,却坏了脑子!”
苏询微皱着眉头:“夫人稍安勿躁。”
苏澈月面不改色地握得更紧些,环顾一圈,视线落在望岳派座上:“适才听闻岳宗主评判灼华宫过往,澈月受教。”
望岳派掌门略带得意地站起行礼:“二公子客气了。”
“宫主,二公子怎么不帮我们呢……”
“嘘。”
沁竹杏眼晶亮,有些紧张地看着那道雪衣。苏澈月紧接着道:“历来修界规矩,宗门排位由门中人比试胜负而定。岳宗主既说灼华宫上不得台面,须得有理有据,眼见为实。”
“就趁今日齐聚一堂,让大家都看看,灼华宫相比望岳派,是不是真的上不了台面?”
岳掌门笑容一僵。
“澈月,别……”吕殊尧担忧地说,“让沁竹同他打?”
底下沁竹没有说话,目光倒也不躲避,苏澈月垂眸与她对视:“她战得赢。”
沁竹仿若接收到他的信号,深吸了一口气,起身豪气抱拳:“客随主便,既然二公子发话,岳掌门请赐教!”
岳掌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自然听说沁竹生擒了何子炫,但这也不算什么大事,灵宝铺子本就不主输出攻伐,实力也就尔尔。他堂堂一门大派之首,还能真打不过个丫头片子?
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里是抱山宗的地盘,苏澈月无端提出这般要求,谁知是不是见色起意,会不会有失偏颇?
想到这里,看着苏澈月表面与吕家公子恩爱,实则心向别的女子,岳掌门忍不住讥笑了一声,道:“本掌门怎能同个小丫头动手,众宗都在这看着,打赢了岂不说我欺负人?”
阴阴阳阳地补了一句:“沁宫主亭亭豆蔻,烂漫脱俗,二公子看得起灼华宫,我等无异议便是。”
苏澈月看都不看他,转头对吕殊尧说:“我没有。”
吕殊尧笑着“哦”了一声。
苏澈月云淡风轻,开口的声音不声不响回荡在殿里:“各位世叔世伯,长老宗主,到我宗所为何事?”
云里堂长老眼神来回掠过苏询和苏澈月。方才苏询坐在上面时,云长老没感受到几分威吓震慑,只想快点把事情解决。可现在座上易了主,二公子从形貌到气质,再到藏而未发暗流涌动的实力,皆称得上不可方物,让他一时有所顾忌,不敢随意挑衅答话。
苏澈月等了一会,见无人发话,便兀自道:“我今日来这里,不仅仅为了简单同各位会晤,而是有重要的事要做,诸位掌门宗主虽非我所召,却正好可以一同见证。”
“何事?”
苏澈月凤目微动,一字一句道:“清,肃,门,户。”
杨媛扶在案上的手忽然一抖,碰倒一盏热茶。苏清阳忙替她擦拭,抬眼时看到她眼中明晃晃的慌乱,不由一怔。
“娘,你……”
苏询覆住她手背,沉声道:“夫人可是烫到了?茶要放凉再喝,现在不到入口那一刻,毋需心乱,静待为上。”
杨媛颤抖着闭上眼,半晌才重新睁开。
苏澈月往殿外传音:“进来吧。”
台下交头接耳议论声起,吕殊尧这才好意思环顾一圈,发现吕家也在殿中,姑姑低眉垂眼,父亲正襟危坐。
吕殊尧朝他们招招手,吕轻城没有给他回应,吕轻松虽看了他,可是那眼神……
那眼神绝不是纯然的慈爱或者友善,里头装着的感情太复杂,复杂到像是一张交错缠乱网,突然将吕殊尧网在其间,让他无端自脚底升起一股寒意。
父亲怎么了?
……是因为没来得及把和苏澈月的事告知他,所以不高兴?
他也不是故意的啊,好几次到客院都碰壁,姑姑不是说父亲外出了,就是在休息,都好几天没打照面了。
父亲是不是碰上什么棘手事情了?
吕殊尧瞬间如坐针毡,不由自责内疚起来。这几天跟苏澈月待在一起,开心得有些过头,再加上一心扑在抱山宗地牢事件上,对家里的状况关心得少了……
等集会结束,苏澈月这边的事解决,要好好问问……兴许有他能帮忙的地方呢?
一名身着抱山宗弟子服的医修走进来,恭敬地行了个礼,随即见到主座上的吕殊尧,大惊失色。
二公子怎么能让个灵力不纯的外魔邪道坐在那个位置!
“将你找到的东西拿出来。”苏澈月说。
“……”方己咬了咬牙,一码归一码,地牢百姓惨死之事当与座上二人无关,便听话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一个透明瓶子,高举在殿前。
正是那夜,他和苏澈月一起从后山挖出来的尸体上的蛊虫残尸。
“这是何物?”
苏澈月道:“数日前,我在宗内医堂发现一暗道,直通地牢,其内关了多名城众,男女老少,人人重伤垂危。兄长本将他们带走救治,谁知几日后,这些人在宗里暴毙而亡,无一生还。”
众人脸色微妙。
“经弟子查勘,这些无辜凡人全都死于蛊毒发作。”方己道。
苏询冷道:“此事我派内部已紧急聚集商讨过,凶手也已自行承认了罪行。澈儿,当时你也在场,难道忘了?”
苏询轻笑一声:“凶手此刻正高高在上,安安稳稳地坐着,接受仰瞰呢。”
众人顺着他的话再次抬头:“……”
“苏宗主的话……是何意?”
“吕殊尧,还不自己下来谢罪?”苏询抬头质问。
被他仰看的青年长着一双窄长狗狗眼,明眸皓齿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啊宗主,我又不想认了。”
苏询猛拍桌面直身:“人命关天,事关宗门声誉,岂容你在此儿戏!”
苏澈月雪袖一扬,扔下来个盒子,哐哐当当在台阶上滚了几圈,正好停在苏询面前。
“从环殿灵池寻到此物,叔父打开看看吗?”
苏询和他对看几秒,俯身欲拾,守在他旁边的苏清阳嘴唇都白了:“父亲。”
“无事。”
苏询打开来看,正是那些不死不灭的蛊卵,有的已经孵化成型,在匣中阴湿蠕动。
“环殿灵池啊。”他从容不迫,“凡我宗弟子皆可靠近,就连吕殊尧一个外宗人,也曾经入池捉鱼不是么?”
“话说回来,我倒要问问方己。”
方己登时站直:“宗主请讲。”
“你说那些人死于蛊毒,那么远在歇月阁的那孩子还好端端地活着,又作何解释?”
方己踌躇道:“这……有很多种可能,也许是凶手尚存一丝人性,未给那孩子喂过蛊虫。又或者……歇月阁另有高人,提前替他解了蛊。”
“变数如此之多。”苏询温和地笑起来,“澈儿能解释得了吗?”
苏澈月缓缓吐字:“不能。”
东窗事发一触在即,苏询和这个心聪目明的侄子对峙,不可谓不惶恐,然他自认没有显露半点。此刻听到苏澈月似是认了短,心下大松。
苏澈月看着他笑了一下,正欲动作,三少主何子虑忽然“咦”了一声:“这匣子不是我家里……”
声音不算大,说到一半却不说了。沁竹在他对面,灵光乍现,露了几分激动,转向座上:“二公子,那人我带来了——”
何子虑顺势问:“宫主带来何人?”
沁竹抿了抿唇,谨慎地没有接话,只等着苏澈月决断。
苏澈月顿了半秒,道:“那就请沁宫主带上来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