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主何子炫、四少主何子风被灼华宫弟子捆着灵索带上殿来。何子虑见状站起身,行了个歉礼:“子虑来迟,二哥……”
何子炫原本有些颓丧,见到他一下就冷笑。
“别在这假惺惺装什么兄友弟恭了,你来得刚刚好。”仿佛一秒都不愿跟他多演:“刚好赶上看我笑话吧,何子虑。”
两个哥哥的恩怨,何子风知道点内情,眼下情势谁居上风一目了然,他空口劝道:“二哥,少说几句吧……”
何子炫用鼻子哼了一声,低头厌恶地看着身上流光溢彩的绳索:“这玩意儿能给我解开了吗?修真界有头有脸的大能宗师都在这了,还怕我跑了不成?”
云里堂长老问:“沁宫主带他上来作甚?”
沁竹道:“抱山宗医堂之事,他或许知内情。”
岳掌门恍然大悟:“方才三少主一眼就认出那盒子,原来是经何之炫之手出来的!”
何子炫看了一眼地上匣子,随即不自觉瞥向苏询。岳掌门一拍桌案:“我敬灵宝铺子业大物博,给本门弟子添过不少助益,哪知二少主你、你竟做此等伤天害理的事,有违正道,糊涂至极……”
若是他只打些散修的主意,只从散修手里抢机缘宝物,这些大派尚能睁只眼闭只眼,可如果他对抱山宗有所图谋,唇亡而齿寒,其他人不能也不敢坐视不理。
苏澈月道:“何子炫,可有话说?”
何子炫饶有意味地打量座上人:“抱山宗这就易主了?”
“是依旧姓苏,还是改姓吕了?”
“休要妄言。”苏询淡淡扫他一眼:“二少主,你如实说来,我们苏家不会放过,更不会错杀。”
何子炫皱起眉头,似是品味一番他话里的意思。半晌,幽幽泄了口气:“不是我。”
“你说不是就不是?这匣子不是你何家所出?”岳掌门瞪起了眼。
“何子虑说的话你也信?”何子炫不屑一顾,“就算是何家所出,为何就一定是我?我是为了夺宝杀过人,难道你们就以为,我的好三弟、好五弟,他们的手又比我干净多少?”
“五少主不是早就夭逝了吗?”
何子炫嘲弄般地摇了摇头。这时,何子虑闲雅开口:“二哥这样说,就是唯独信赖偏袒四弟了。”
陡然听见自己名字,本就神思慌乱的何子风惊出一个激灵。他看着他三哥端起案上热茶,不紧不慢地拨弄表面茶沫:“可二哥如今,还能护得住四弟吗?”
那是抱山宗砌给他的上好浓茶,昭示着他如今安然的地位。他温和笑着:“事到如今已无全身而退之路,三弟劝你,坦白从宽才是上策。”
话是对何子炫说的,笑却是冲着何子风的。那笑摄魂夺魄,何子风后脊一凉,倒吸一口气。
“聊够了吧,诸位。”云长老又急了,“各位公子宗主,又是证据又是证人的,也该到云礼堂说话了吧?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众人纷纷转头,如梦初醒 。苏澈月客气道:“长老请。”
“带上来。”
又一人踉踉跄跄走进殿中,衣衫陈旧褴褛,有些眼熟。云长老道:“此次我们来,正是为了二公子所说的医堂一事。”
“几日前,云里堂救下一名书生,他身受重伤,体内带蛊,清醒后自诉从抱山宗逃出。”长老望向苏澈月:“与你们方才所言相差无几。”
“还有活着的?逃出去了?”吕殊尧压着震惊欣慰道。
方己先一步上前探那人的脉:“他体内中蛊的痕迹,确与其他死去的人相同。”
苏澈月垂眸而视:“死里逃生不易,却还愿意回来,可是见过凶手?”
那人垂着脑袋,果然稳稳应了一声:“见过。”
见过!
吕殊尧握紧苏澈月的手,苏澈月道:“抬起头来说话。”
那人就真的抬了头,一只眼睛蒙着干净的纱布,脸上伤口都被洗净,露出还算可辨的五官。他阴恻恻笑道:“二公子,还是那句话,不要贼喊捉贼啊。”
熟悉的不只是对话,还有五官。在他抬头那一瞬,电光石火般的细节,一股脑全都涌上来。
阿杰、书生、之乎者也、故人……
“孟士杰?!”
田今巷那只狸奴的主人、柔柔的父亲!
难怪当夜地牢里他如此偏激,原来真是故人!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孟士杰说,“我本被官府流放,路遇恶鬼,被抱山宗弟子捡回来一条命,以为是大难不死,谁知在医堂复苏醒过来,险些被炼成何丹何珠!”
“抱山宗是二公子本家,二公子与我有恩怨,我是清楚的。可你要杀便杀,何必这么反复折磨我们,不让人求个痛快!”
“那一夜蛊毒发作,分明就是二公子来施的法,我亲眼所见!可叹同铺之人护我,留得我一条贱命苟活世间。我是读过书的人,哪怕粉身碎骨,也要报答他救命之恩,将真相大白于天下,不让他们死不瞑目!”
孟士杰语调高亢,声声控诉,险些泣泪,煞有其事。说到最后,状似无意地看向苏询。
苏询淡定饮茶。
“他他妈还有完没完……”吕殊尧气得高座之上口吐芬芳,苏澈月平静听完他控诉,也不顾下面人精彩纷呈的神色:“说完了吗。”
孟士杰如历无声惊雷,被他震了一下。
不知是谁饮了茶呛入咽喉,轻轻咳嗽。孟士杰又忽如顽泥遇水,继续抖搂:“人心不足蛇吞象,二公子明明有至宝护体,却还要以人血人肉炼丹入药!你体内分明养着一颗探欲珠,退能读人心声恶欲,进可夺人修为功法,好不无敌快活!既如此为何还要低头碾我们这些蝼——”
“咻”地一声,某件利器骤然横空,眨眼间就要扫到孟士杰项上人头!说时迟那时快,苏澈月飞身而下,捷足先拦下那枚暗器,再一转身,以眼还眼,运起灵力用那枚暗器逼向叔父苏询!
满堂耳目,只有他一人看清了暗器出自谁之袖。
可惜他没能一招制敌,兄长苏清阳的剑再度出鞘,剑刃毫不犹豫对着他,剑光淬得人生寒。
在座人都站了起来,却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无一人弄清究竟是什么状况。
“苏澈月。”苏询被苏清阳护在身后,两张肖似的脸都冷得像刀,“你要弑亲?”
苏澈月出击的手凌在半空,站得极稳,尽管他以一对二,身后空无一人。
“好啊。这就是大哥大嫂养出来的好儿子。”苏询道,“是大哥忙于人间事,疏待了你,还是大嫂随心所欲惯了,娇宠了你,让你变得这副阴冷模样?”
他余光瞥过座上,又耐人寻味补了一句:“还是哪方妖孽恶畜,染你清白,诱你败坏?”
苏澈月微抬了眼,深棕瞳眸冻如黑潭,又冷又哀。尚未动手,紫光已泄,唰一下鞭隔开两边。苏澈月眼帘开阖,身后依旧无人,身前却端的多了个高高的背影。
“欺我们澈月无至亲吗?”吕殊尧狭长的眼弯起,带着几分少年人志得意满的骄傲。
“错了——现在他有了。”
他手反过身后,握住苏澈月的手。他能感到苏澈月回握得更紧。
苏清阳面容铁青,矛盾至极。双方僵持在殿上,敞白的日光自他们中间一穿而过,光影分明。
“鬼、鬼狱——”
原本落针可闻的大堂突兀响起哆哆嗦嗦的说话声。何子虑回头呵斥:“胡说什么?有眼无珠,那是栖风渡吕公子!”
“少主赎罪!”他身后小厮急忙跪下,“可是、十二年前!鬼狱大开、出来的、出来的东西,它们的法力就是这样!和吕公子的一样!”
此言一出,满座再度哗然。
吕殊尧听这话似曾相熟,好像谁也和他说过,只是这几天他和苏澈月注意力一股脑扎在医堂上,冥冥之中像是忽略掉更重要的事。
“十二年前你才多大!”何子虑白净斯文的脸染上怒意,手边茶盏摔出去,清脆声响,“你能知道什么!”
“小的八岁、八岁!”小厮突然哗哗地流了泪,“八岁家破人亡,爹娘在我眼前被恶鬼拆吃入腹!我不会看错,我不会记错!”
何子虑似是才忆起来:“你……本少主想起来了,你是被灵宝铺子救回来的……”
“是了少主!”小厮咚咚磕头,“灵宝铺子对小的有救命大恩,小的绝不敢欺瞒!”
他转过身来,又朝着其他人猛磕:“十二年前、鬼狱大开,天昏地暗、生灵涂炭!各位宗主、各位长老,难道都忘了吗——”
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吕殊尧皱了皱眉,觉得刺耳:“十二年前,我同你一样八岁,如何害人?”
“恶鬼形态变幻莫测,无人见过其真容,更有人在逃命之时听到过婴儿的笑声和哭声,唯一可辨的,就是那漫天不散的紫色——那是血紫色、是鬼紫色!”
“那是你身上的紫色!”
“长老们,说话啊!”
岳掌门若有所思:“一月前吕公子到我派来除鬼怪,那时他和恶鬼交手,我便感觉它们对吕公子的法力避之不及。十二年前我尚未担任望岳派掌门,在宗门庇护下也只受了点轻伤,并不能确定……”
话语中虽满是犹疑,但他手中的剑已被不动声色握紧,是御敌状态。
“十二年前就有传闻。”云里堂长老上前一步,“恶鬼炼狱是有主首的。正是这位鬼主一手促成那样的暗黑地狱,禁锢着不甘死去的人,诱其怨念积重难消,业障缠身,无法正常入轮回,最终沦为他的杀人工具。”
“当年我堂被恶鬼侵扰几欲溃散,当时漫天黑、红、紫三色交替,黑鬼法力最弱,红鬼次之。而紫色……”
“当年鬼狱开启,鬼主定是混在众多小鬼中,兴风作浪,愚弄修界、残害人间!”
“是鬼主……是鬼主!他的紫色这么深,一定是鬼主!”小厮瞪大双眼,扯住何子虑衣摆,“少主,请少主赐留影石一用!”
留影石,那是什么东西?
“是啊!”岳掌门一拍大腿,“灵宝铺子的宝物留影石,注入灵力可还原复现人的记忆,无法伪造、无法颠倒,以实入虚,呈虚为实!”
“恶鬼炼狱是整个修真界最大的死敌!是这世间最可怕的威胁!事关重大,三少主,还请快快拿出来罢!”
何子虑思忖片刻,缓缓自灵囊中掏出一枚熠熠生辉的玉石,小厮迫不及待地触手上去,在何子虑灵力加持下,玉石光芒闪烁几瞬,在空中投射出一片方形区域,光浮影动。
吕殊尧此时还有心思感叹,原来现代人想破脑袋研发的全息投影,在这本书里眼睛一眨,轻轻松松就实现了。
那片区域果真现出一道场景,视野很低,似乎因为视线的主人躲在了床底,应当就是那小厮了。
一开始,映入眼帘的只有寻常人家旧石砖铺成的地面,贴地处漂浮着大量细碎尘埃,而尘埃之所以能被看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它们是红色的。
一双眼睛猝然倒在视线里,与之连接的是一张惊恐发白的脸,往下是一大片淌出的血,一瞬间就从外面流进了床底。那脸被折磨得煞白,那双倒下的眼睛却温柔极了,冲着床底,视野的主人,无声开口,说的是——别怕。
床底的人眼神往下移了移,看见一只缠满紫气的手还陷在那副泡在血池的肉身里,玩儿似的穿过五脏,翻覆搅弄。
紧接着,一张脸猛地低下凑近,周身紫气,紫色深到看不清五官,却能从身形辨别是个孩童。
他被笼罩在紫雾里,笑意森森地看着床底的人,邀请道:“来玩儿啊。”
床底的人惊恐失声,他却继续说:“我那儿比人间好玩多了。你来陪我玩吧。”
溢满紫色法力的手朝他伸了过来:“你会喜欢的。”
摸着玉石的小厮闭着眼,“哇”地就吐了,脸上的泪和嘴里的污秽混杂一处,痛苦至极。
场景顿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