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殊尧凝看黑暗中一点星光,收紧抱着枕边人的手臂,腹语:“不走了,就留在他身边。你说过,恨意值下降到接近负无穷了,再怎么努力也是徒劳。”
「……我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妥协。」
“不是妥协,”他垂下眼睫,苏澈月温热呼吸洒在颈侧,沁进肌骨,“是我想跟他在一起。”
系统呵呵几声,冰冷道:「你会后悔的,吕殊尧。」
吕殊尧也不甘示弱,笑应:“就算你弄死我,我也不后悔。”
「可你占了别人的身体。」它接着说。
「一日两日几寸光阴尚可,你却想贪此一生无边无尽。」
「你心中难道能够安稳吗?」
“可是原主他……”
他什么?他是坏人?他是反派?他自取灭亡、他死不足惜?
道理是这般没错,可他同样拥有吕宗主的疼爱、吕轻城的倾心、母亲芸娘跨越生死的挂念、拥有栖风渡吕小公子的一切,连灵器原本都是属于原主的。
甚至……还可能拥有苏澈月的感念。虽然苏澈月知道了此身已非旧人,什么也没有说,但几日之前,他分明还在追忆他的徒弟。
吕殊尧可以遭受报应,可以死去,死得轰轰烈烈晓喻天下,却独独不该被悄无声息地替代。一个人若是死亡都不被人知晓,那是穷尽天地都莫大的悲哀。
“我……我会想办法的。”
系统不再回应,于夜深人静间隐去,惟留他一夜浅眠。
次日他是在苏澈月进出叮当的声响里苏醒的。他睡得浅,知道苏澈月已然尽力放轻了声音,睁眼时看见桌上摆满白色深口瓷盘。
“干嘛呢澈月。”他懒懒自床上坐起,“干嘛又起这么早。做这么多吃的?”
苏澈月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中衣,听见问话也垂着眼睛不看他,脸上神情透着股不自然的生涩。吕殊尧眼见不对:“怎么了?”
“……礼物,粉。”苏澈月坐在案边,囫囵嘟囔了一句什么。
吕殊尧:“什么粉?”
“你想吃的……粉。”
“吃粉?好呀。”他胃口大开,往桌上张望,“不过这也太多了,我们两个人哪里吃得下?”
“全天下能找来的粉食,都在这里了。”苏澈月人素声音也素,干干净净的,吕殊尧仰息深嗅,原是想尝尝这里的粉食是什么味道,却先闻到一缕沐浴清香,如芙蓉出水,雪煎白梨。
香味牵魂,痴了片刻。
“你……”沐浴了?
“……过来,吃饭。”
吕殊尧快速下床清洗一番,绕到苏澈月后头抱他:“好香啊。”
连眷眷都从床底三步并两步跑过来蹭他的腿。吕殊尧嫌弃地将它隔远,自己跟猫说话:“我都还没碰呢,哪里轮到你啦?”
“……”幼稚。
苏澈月拽下他的手:“坐到对面,吃饭。”
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关子,想来准备这么一桌“粉席”着实不易,心中纵有千种风情万般冲动,也要尊重二公子的劳动成果,有什么事吃完再说。
“哇,这个放了好多辣椒,是湖南的米粉吗?”
“这个卷得像毛毛虫一样的,肠粉吧?似乎又不太像……”
吕殊尧扫荡一圈,发现没有他穿过来前那段时间很馋的螺蛳粉,不免小有失望。转念一想,这是古代,还是架空世界,美食不全也正常。
既然决定了不回去,干脆就在这里自己研制螺蛳粉好了!反正吃了这么多回,食材他大概都清楚,说不定以后还能兼获个修界名厨之类的职衔呢?
越想越美,正要和苏澈月分享,苏澈月却在他对面,双唇紧抿,突然开始动手解自己的衣服。
他连阻止都来不及,中衣落在地上,半点声响都未曾发出。
……
青天白日,晴光潋滟,屋外春色盛景,却比不过室内一眼便能教人凝滞的惊鸿白皙。
吕殊尧完全傻了,血液从天灵盖一路凝固到脚后跟。
一|丝|不|挂的苏澈月,他只在除夕夜见过一次,那时房间里黑灯瞎火看不真切,也不敢多看,只留了个虚幻的感官印象,模糊而唯美。
就光是这样,他每每回忆起来,尚觉得招架不能。
何况现在……
光线漫洒通透,一览无余,好像所有的春阳都落在了对面之人身上,视线无处可藏。
他想到去年冬天,歇月阁开得最美的两朵梅花,就这么傲立在光滑的雪地里,白处白得神圣,红处红得旖旎。
这冲击……有点太大了……
吕殊尧呆呆看了许久,久到苏澈月的脸从白得透亮,到泛出绯晕,再到红得能滴出血来。
都说害羞的最高境界是愤怒,苏澈月赤诚相见,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忍不住喝道:“吕殊尧!”
“……”
“你到底吃不吃。”
吃什么?吃什么!
吕殊尧血气翻涌,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是在奋力压制对苏澈月的**,他可好,直接一招制敌,将他辛苦筑就、本就摇摇欲坠的防御系统一朝分崩瓦解。
他不想再忍,蹭地站起,手伸过去捞人,苏澈月皱着眉打掉他的手:“吃饭。”
“你这样……我还怎么吃。”吕殊尧声线都哑了,心痒得不行,恨不得一把握住对方窄而紧的腰。可是苏澈月低着头,明明羞耻到了极致,却不依不挠阻止吕殊尧越过桌子。
他到底想干什么!
苏澈月低声道:“你不是……想吃这个……”
“哪个?”
“裸……食粉。”
吕殊尧像突然被当头一拍。什么粉?
裸食粉?
……螺蛳粉?
苏澈月知道他想吃螺蛳粉?他什么时候说过的?
脑内乍然一明,好大一个乌龙!
他霎时冷静了几分,有些忍俊不禁,又倍感暖心与悸动。
苏澈月不明所以,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抬眸匆匆瞥他一眼:“你怎么不脱衣?”
吕殊尧憋笑憋得肚子都抽筋,肩膀一耸一耸地轻颤。
见他如此情状,似在取笑,苏澈月怒不可遏:“吕殊尧,你不识好歹。”
“不是,澈月,这个粉不是……哈哈哈哈哈……”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吃罢了。”苏澈月让几个仙家名厨光着膀子热火朝天试了好几天,最终决定以这样一种诡异的方式做出这道“裸食粉”。过程中无数次怀疑自己的心上人到底是有什么异食癖,无数次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不理解,但尊重,祝福,陪同。
谁让他喜欢他呢。
然而他吕殊尧居然敢不领情!
苏澈月没了脾气,他光着身子,连愤怒都显得极其不正经端庄,毫无震慑力。于是弯腰想捡衣服,却比吕殊尧慢了一步。
吕殊尧拾起中衣,替他披在肩头,笑盈盈俯身道:“好吃。”
苏澈月横眉:“你尚未动筷!”
吕殊尧将他衣带系得松松垮垮,不经意裸露出胸前一小片似云似雪的肌肤:“春要捂秋要冻,着凉了我要心疼了。”
话虽如此,他却乖乖褪了自己的衣裳,坐回对面,略带腼腆地吃了起来。
苏澈月:“……”
相较起来,苏澈月给吕殊尧探过几次伤又换过几次药,见过更多回他**的身体。但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这么面对面直勾勾长久久盯着,也还是头一回。
肤色很白,胸膛平坦而紧实,中线流畅延伸到小腹,再往两边横出几道漂亮的肌理线,好像有只无形的丹青圣手,握一支工笔,在他身上勾勒出了优越完美的线条。
……这裸食粉究竟是何方神圣发明,吃得人心焦。
苏澈月面如云霞,口舌微干,倏然又想起这副身躯并非那颗灵魂真实的模样,不自觉脱口:“你原本的样子……”
吕殊尧始终半抬着眼看他,“唔”了一声,将口中食物吞下,低头道:“你是说身材吗?我没仔细看过,大概……是差不多吧,反正这几条线都有。”
苏澈月眼睫颤了颤,瞳孔一闪一闪,低头进食,不再说话更不再看他。
也许是苏澈月精心准备的食物的确美味,也许是两个人坦露相见、对面而食太让人无地自容,总之“早餐”结束得很快,吕殊尧正穿着衣服,苏清阳在外敲起了门。
“父亲唤你们去。”
苏澈月还在整理衣襟的手顿了一顿,下意识看向吕殊尧,眼神里竟然透露出少有的无措。吕殊尧无声与他对视片刻,眼见那无措如雾般慢慢散去,浮现出眸底沉石般坚定的决绝。
吕殊尧明朗一笑,替他应声。
“知道了。”
三日之期已到,是该给抱山宗众人和那些枉死的冤魂一个交代了。
他上前替苏澈月抚平衣褶,挽开他长发,顺势揽他入怀,贴着他耳廓温言:“杀人去了,宝贝儿。”
今日的抱山宗宾朋满座,各派话事人悉数来聚。苏询高坐主位,给每位客人备了热茶名点,席间从容谈笑。
“苏宗主,不必繁缛,我们到贵宗来,是有要紧事找苏宗主商议。”云里堂的长老年过半百,最先坐不住,开口了。
苏询挥退了上茶弟子,温善道:“长老直言无妨。”
云长老翘首:“二公子和苏大公子还未到?”
苏询还未接话,座上一青年道:“二公子重伤下山游历数月,竟寻得奇缘,不仅五感舒畅、双腿能行,连修为也失而复得,实是福泽深厚之人。”
苏询笑着看向那名说话的青年,“三少主长居庐州,鲜少来阳朔,消息却很灵通细致,灵宝铺子不愧为灵宝铺子。”
有人突然“嘁”了一声,“前些日子灼华宫的悬赏令,都接到了吧?那何子炫带着他四弟硬闯宫门,被灼华宫主扣下审讯,吐出不少东西。灵宝铺子为了夺取宝物,伤天害理的事真没少干。”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转目那青年。三少主何子虑一身青衣,面容清浅,看起来毫无攻击性,徐徐道:“二哥四弟有违家训,为一时私心急欲,误入歧途。我远在庐州,身为兄弟不能阻止手足入渊,身为后辈不能替先祖扬志分忧,令家族蒙羞,是我之过。”
苏询说:“过不及亲友,三少主不必过度自责,苏某自是信你的。修界已痛失陶氏医脉,再不分青红皂白抵制灵宝铺子,致使无器可用,便如卸了左膀右臂,寸步难行。”
转而雅声询问坐在另一侧杏眼红衣的女子:“沁宫主以为呢?”
沁竹从灼华宫赶来得晚,落座后心不在焉地听他们聊天。这是她第一次以宫主名义参加修界集议,人她都认不全几个,说不紧张是假,本以为来了以后可以马上见到想见的人,哪想坐了半天,就是听一群陌生人你来我往体体面面,那点初次登台的惴惴都被失望冲了个没影。
这时,又有人嘀咕,“灼华宫又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门派?宫殿建在那种地方,前任宫主言行不端,终日召鬼为伍,机缘巧合落得个什子宝物,就妄想号令天下了!——也不知是哪派宗主一时失了察,怎将她们也唤来了。”
“你——”
随沁竹而行的姐妹想拔剑驳斥,被沁竹生生按了回去,冲她摇头。
“习武修炼之人,怎的只会逞口舌之快?”
外面遥遥灌进一道清亮男音,简洁飒爽如风过山岗,落地有声。
沁竹霎然亮了眼睛,险些脱口欲唤,可自从身负宫主之责后,日日督促自己成长成熟,遇事要沉得住气,凡事三思而后行。
于是连与挚交重逢这样高兴的事也控制住,没有在第一时间表露得明显。
倒是身后姑娘惊喜替她叫了出来:“公子!”
众人循声侧目,见一白一紫两道长影,自阶下迢迢而上。
白衣在前,一支玉簪闲闲插在发间,乌发怡怡垂落。紫衣落后半步,脸上笑容乖甜而妖冶,正低着头,垂着眼,有一下没一下玩弄身前人的发尾。
若是让在场的人分辨,一时还辨不出,方才那一句,究竟是白衣说的,还是紫衣说的。
只因他们二人靠得极近,连人无形的视线都无法将他们分割开来,看了一个必会留意到另一个。
若目光沿他们绝丽面庞,再滑落至肩头、袖下,便能清晰易见。
他们手掌相贴,十指紧扣,指指连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