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穿过来到现在,吕殊尧是第一次听见苏清阳连名带姓叫弟弟的名字,含着无法控制的埋怨和愤懑。
苏澈月却很快回神,面平如镜:“看来是了。”
“你——你让我去搜寻父亲寝殿,就是为了这个东西?你怀疑父亲、怀疑娘亲,还是怀疑我?!”
苏澈月紧追着问:“什么东西?兄长找到了什么?”
苏清阳忍无可忍,将手中邪物掷于案上,是一个通体漆褐的硬木匣子,因沾了水更显幽湿阴翳。天色昏暗,借着灯光凝视,才能看出匣子表面布满蛛丝般的血纹,似有生命般蜷缩、舒展。
“这是……”吕殊尧伸出手。
“别动。”
“别动!”
兄弟两人异口同声。
吕殊尧疑惑回头,苏澈月紧盯着苏清阳的眼睛:“兄长打开看过了?”
苏清阳也死盯着他,重重吸了几口气,才道:“如果没看错,是蛊卵。”
苏澈月如有所料地颔首,正欲将那匣子收起,一把并未离鞘的剑咻地隔开了他与桌案,与此同时,柔软的紫鞭藤木瞬间缠上剑鞘,形成剑拔弩张的制衡之势。
吕殊尧冷然道:“大哥要干什么?”
苏清阳反去问苏澈月:“你要干什么?”
“我要真相。”苏澈月说。
苏清阳一下收回剑:“真相?你知道这东西是在哪找到的吗?”
他走近几步,“让我的好弟弟失望了。不是在父亲殿里。想不想知道在哪里?”
苏澈月蹙起了眉。
“主殿的环殿灵池。”苏清阳嗤笑一声,“任何人都可以接近的地方。 ”
吕殊尧眼皮一跳,果然马上听见他接着说:“我没记错的话,吕殊尧也曾经擅入过此池。当时是怎么说的?为了给你捉鱼疗伤?”
吕殊尧顿时有些紧张地看向苏澈月,好在苏澈月并不为之所动,只说:“我相信他。”
“你凭什么相信他?”苏清阳拔高了声调,摆出几分兄长架势:“为了相信他,而去怀疑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阿月,当初他来到抱山宗,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你说,吕殊尧心思深沉,你说他举止有异动机不纯,说他绝非善类,说很可能是他将你推入鬼狱,你——”
“今时不同往日。”苏澈月打断了他,“我信他。”
苏清阳被堵了话,脸色难看,目光在二人之间冲撞游移。他根本不明白,不明白自己的弟弟为什么离家一趟回来,就开始不管不顾,偏袒一个外人。是,吕殊尧救过他,为他受过伤,可是一次流血就能换来无数次无条件的信任回护吗?那他们几十年的骨肉情谊、兄友弟恭,又算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逼迫他利用他?父亲令他彻查兄弟,兄弟反过来教他疑心父亲。没有真心,全是试探,苏家为什么成了这副模样?
苏清阳忍不住满腔惊惑的悲凉,笑出了声。
“东西给你。”他退到门边,“但它定不了任何人的罪。这件事,我会继续查。苏澈月,我不管你在疑心谁,在谋划什么,苏家有我守着,外人永远别想拆散作毁!”
高大身形离去,带起一阵疾风,振得门扉轻晃。苏澈月垂眸,看着房门大敞,残影簌然落在地上。
吕殊尧从背后抱住了他,双手环紧他的腰,脸颊搁在他肩上。
他心中微颤,对爱恋之人的亲密举止仍然悸动有余,招架不足,闭上眼小心呼吸着。
“澈月。”
“……嗯。”
“你在想什么?”
苏澈月背对着,一抹苦笑浮出,“这是我和兄长第一次起争执。”
“从小到大,无论何事何地,他永远都是站在我身前保护我那个人。少时不懂事,怪他留给我的总是背影。长大才知晓,背影意味着遮挡和维护。若是像方才那样直面对方,反而只剩下质问与嫌隙了。”
他缓缓握住环在他腰间的手,“从未想过,有一天我会和兄长分立两边。而留给我背影的,会是另一个人。”
“那正好。”吕殊尧宽慰道,“你要是还让他护着,我会吃醋的。”
苏澈月思绪慢了一拍,随后真的笑了起来,说:“他是兄长。”
“是谁都一样。”一样不许越过自己前面接近他。
就这么抱着他,过了好一会,吕殊尧才接着说:“我也从未想过。”
苏澈月回身看他:“想过什么?”
“从未想过,一个被爹娘都放弃不要的人,有一天还能遇见另一个人信他疼他爱他。”
“……嗯。”苏澈月抬眸凝看他,缓声道,“你不是吕殊尧吧。”
问话时他紧握他的手,并未松开,眸光深邃。
吕殊尧没想到他的质疑和询问来得如此突然又自然,心脏怦怦跳起来。
明明有无数次想要坦白从宽,又怕对方不肯信,更怕苏澈月以为他用了什么歪门邪术强占别人身体。以苏澈月从小濡染的正道观,应该容不下夺舍这样的事发生吧……
可是与他对视时,又没有看到那双眼睛里有一丝一毫的愤怒或鄙厌。
片刻迟疑后,吕殊尧眨眨眼,轻声道:“我不是原来那个吕殊尧。”
苏澈月顿了顿,微微眯眸,还没再开口,吕殊尧抽出手,指了指自己眼睛。
“我也不长这样。”
“哦?”苏澈月本想问更多,听他如是说,牵起唇角,饶有兴趣地问:“那你是什么样?”
这一句真是问的痛快,宛如一只手旋开心事闸门,埋藏已久的倾诉欲如洪而出。吕殊尧兴冲冲拉着他坐到铜镜前,只想一吐为快。
“我的脸没这么小,但眼睛比这还长一点儿。”他伸手在镜前比比划划,“皮肤没那么白,不过也不差,差不多吧。最重要的是……”
苏澈月就静静坐在一旁,听他滔滔不绝讲述比较,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专注。
“等一等。”他从桌案拿过纸和笔,蘸上墨:“好了,你继续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吕殊尧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要画我?”
“不可以吗?”苏澈月反问。
吕殊尧有点脸热,本想一泻千里的表达忽然不太利索:“呃、那什么最,重要的是,我的头发……”
就这几个字的功夫,苏澈月已经刷刷几笔勾勒出了他的脸廓和眼睛。吕殊尧悄悄瞥眼一看,愣了愣。
画得很像,惟妙惟肖。因为太久没见过自己原本的模样,又被苏澈月描摹得太逼真,顷刻间他产生了对纸自照的恍惚感。
仿佛一下回到穿过来那天,他双亲尽弃怅然若失,追车遇难,仿若近在昨日,又远如隔世。
“头发如何?”
不知为什么,从苏澈月笔下显露出来的自己,似乎特别好看。吕殊尧胸口有暖流淌过,浸得嗓音也温润:“头发,没有这么长。”
他抬起手掌,比在耳边:“只到耳朵上面,黑色的,有点软,有点儿卷,盖住一点额头和眉毛……”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苏澈月似是无法理解会有人将头发削剪成这般,腕滞了很久才落到纸上。他虽不知道自己会画出什么样貌来,可一笔一画都极其专注,笔尖毫毛弯曲灵动。
不多时,就给纸上那张俊俏的脸配了一头清爽的碎发,带点微卷,又显得温顺乖巧。
“对对对,就是这样!”
吕殊尧激动得都快哭了,看那短发跃然纸上,发尖轻扬似有风来,便想起自己曾在球场骄阳下肆意挥汗,曾抓乱头发只为解出一道高数题,曾揉着后脑勺上台领奖学金,曾因家里无人在意他成绩用刘海掩盖眼神失落……
那才是他,不完美却真实的他。
“眉毛呢?”苏澈月问。
“眉毛……”吕殊尧揽回思绪,“眉毛,似乎一样。”
苏澈月笑了笑,最后将眉丝添上,淡淡道:“难怪。”
难怪最爱他的眉毛。
他搁了笔,将画像举到灯下,偏头问吕殊尧:“像吗?”
画上的少年灿烂地笑着,眉眼狭长,双目生情,干净又狡黠,清纯又无畏。
吕殊尧看直了眼,喃喃道:“原来小爷长这么帅……”
苏澈月看着自己笔下出来的人儿,脸也被灯烛照红了,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火星来的?”
吕殊尧:“啊?”
“不是你说的么。”苏澈月认真问道,“火星是一颗离我们这个世界非常遥远的星星,有他们的专属文字。你跟这个世界的人生得不一样,又会拼火星文,不是火星来的?”
噗,还记得教他盲文时胡诌的话。
“那,那就当是吧……”
苏澈月想了想,“那么,原本的吕殊尧……”
“嗯……得想办法把他找回来。”明天跟系统通通气儿问问。
苏澈月轻轻笑了起来。
“笑什么?”是不是不喜欢他原来的样子?
“母亲在时,常和我玩笑,要给我物色天下最好的女子。”苏澈月将画像小心折起收好,“我那时一身少年人的淡漠狂傲,扬言这世间不存在能让我苏澈月满心爱慕的人。”
趁他们离得近,苏澈月淡定亲上他侧脸,意味悠长道:“原来这个人真的不存在于这个世界,而在另一个时空,另一颗星星上面。”
“……”
喂不要动不动就零帧表白好不好。
苏澈月虽和他一样感情经历空白,毕竟比他多活了几年,说起情话来真让人招架不住。吕殊尧自觉言不过他,君子不争口舌之快,直接将人拉过来搂在怀里,把灯一灭,又把眷眷赶到床底,摸黑抱着苏澈月倒在床上:“睡觉。”
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睡觉,青年人血气蓬发,早就剥离了心意初明时的惶惑紧张,怀抱里是心心念念想到就血液升温的人,怎么可能不想做些什么。
在这方面,苏澈月却比他有定力得多。吕殊尧俯身亲吻他时,听到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有心事。
吕殊尧心头发软,埋在他颈间,也没有情致再行更多,闷闷地唤:“澈月。”
苏澈月摸了摸他发顶以作回应。
“大哥在灵池里找到蛊物,没有第一时间禀告苏询。他虽然来歇月阁发了一通脾气,心中却不是半分怀疑都没有的。”吕殊尧说,“否则,今夜闯入质问的人就该是苏宗主。”
他轻拍苏澈月的背:“表面上是来问你的罪,实则第一个让你知道了灵池里有蛊卵这个重要消息,大哥并非完全站在我们的对立面。”
苏澈月说:“我知道。”
“只是……不知接下来该如何了。”
福兮祸兮,书中抱山宗在原身凌虐下早就分崩离析,苏澈月失去所有亲人,早就无牵无挂,只剩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现在他们活着,抱山宗表面还一片峥嵘平静,他倒陷入了两难。
如果苏询独伤害苏澈月一个人,他尚会恻隐犹豫。可是现在,这么多无辜徒众惨死枉死,苏澈月内心难免挣扎。
“蛊虫炉鼎之事,若没有确凿证据,他若是不亲口说出来,大哥不会信,苏家弟子不会信,整个修界更不会信。”
“苏询不傻,知道将虫卵藏在不那么私密的地方,矛头指向谁都有可能。已经忍到这个份上了,死了很多人。澈月,我只问你,想不想杀他?”
苏澈月在一片黑暗中道:“想。”
“小山问我要娘亲那一刻,最想。”
“好。”吕殊尧隔着不见五指的夜幕回应他,“如果一觉醒来,你仍然这么想,我们就动手。管他什么玩意的动机证据,你知道吗,我其实挺讨厌我们那儿的人逐个剖析杀人犯台前幕后的心态和手法,还研究犯罪心理学。杀人就该偿命,拖得越久越凉人心。”
苏澈月好似短促笑了一声:“你又说我听不明白的话。”
“对不起,以后会注意。”吕殊尧亲了亲他。
“不用。你说什么……我都喜欢听。”
苏澈月就这样被他哄慰着,声息渐轻渐缓,直至睡熟。
他方合上眼,胸腔中的声音刺透沉沉夜色而来,宛如黑雾裹着浓浆涌上七窍,令人不适。
「宿主,你真的不打算走吗?」
没错,尧尧是卷毛修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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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