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月出鞘,载上两人回到了烟云十六州。
这会儿已然暮色苍茫,寒鸦万点。烟云十六州好歹是群山,山中的夜多少还是有些寒凉的。
江夜怜与苏挽尘二人,磕磕绊绊地回到卧房内,都已是精疲力尽。
苏挽尘瘫倒在床上,眼前萦绕着一片黑气。
阴阳力的反噬带来灵力的紊乱,一股股不受控制的灵力在他体内上下翻涌,让他整个人好像从头到脚被颠倒过来,头晕目眩。
江夜怜在屋内的架子上翻出两瓶药粉,他看了许久,才终于是转身向苏挽尘道:“这两个瓶子里,哪一个是淡黄色的?”
苏挽尘虽然自己体内的灵力一片混乱不堪,还是听出了江夜怜话中的意思。
他问道:“你是分不清颜色吗?”
江夜怜沉默地默认了他的话。
被蚀骨香封面闭的五感,并没有这么快恢复。
苏挽尘强打起精神,道:“左边那瓶是黄色,右边是白色。”
“好。”江夜怜应了一声,把那装着白色粉末的小瓶放回到摆满药物的架子上。
他将淡黄色的药剂倒入瓷碗内,冲上水,端到苏挽尘面前。
苏挽尘并没有多少犹豫,便把那药喝了下去。
喝完,他问道:“这是什么?”
江夜怜答道:“稳定灵力的药剂。”
苏挽尘又问道:“那个白色的呢?”
江夜怜迟疑了片刻道:“砒霜。”
空气中划过一丝沉默。
正常人谁会把药和砒霜放在一起。真的不怕吃错药吗?
江夜怜伸手搭上了苏挽尘的脉搏,脑中却猛地震动了一下。
苏挽尘灵力混乱得好像经脉寸断、爆体而亡的前兆。
阴阳力的代价,如此可怕么。
江夜怜拉起苏挽尘的双手,与他双掌相合。
温润的灵流顺着江夜怜的指尖流过,进入苏挽尘的体内,一点点安抚着他体内躁动不安的灵流。
随着另一股灵流的介入,苏挽尘体内暴乱的灵流,也逐渐变得安分起来。
与他体内阴力带来的潮湿寒气所不同的是,阳力灵流的温暖干燥,好像一缕阳光,照入体内。
就行多年前的江夜怜一样。
好像一道光,照进他被唾弃、被仇恨笼罩的生活。
当阳光照进来的那一刻,他也慢慢地喜欢上了那个像一束光一样的人。
而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直到此刻,他也一直喜欢着江夜怜,从未改变。
那些他不肯接受,不愿意承认的,都在这一刻浮出水面。
其实梁山下,他可以丢下他不管的,他从来不是什么会投桃报李的人,他也不在乎恩将仇报。
其实烟云十六州,根本留不住他,他想走,早就可以走了。
只是那天,在梁山下,当他看着江夜怜为了救他奄奄一息的时候,当真没有动心过吗?
在鬼王庙再度遇见江夜怜的时候,他心里的连天的恨中,当真没有那么一丝想要靠近他的愿望吗?
他明明想报仇,却又为什么迟迟没有动手?
只是因为,他喜欢江夜怜,又不肯承认罢了。
那些让他留在烟云十六州的理由,让他跟着他们去参加仙云大会的理由,不过是他给自己找的借口。
其实他不愿意承认,也不肯承认的是,就算江夜怜真的想杀他,他会恨他,却不会不爱他。
人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生物。
苏挽尘看着江夜怜担心的样子,他脸上却依旧没有表现出什么。
他只是在无奈又无力地想着,这到底算不算一件悲哀的事情?
随着苏挽尘体内的灵力渐渐安分,江夜怜却逐渐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无论如何,苏挽尘体内的灵力都不能做到完全畅通,好像始终有那么些地方的灵力在互相冲撞。
苏挽尘看着江夜怜逐渐凝重的表情,却是心如明镜。
他缓缓说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你平常使用的是哪种灵力?”江夜怜尽量自然地抬眸问道。
“阴力。”苏挽尘虽然知道玄夜冥覆灭后,世人皆把阴力视作邪魔外道,但他还是这样平静地坦白道。
看着江夜怜沉默不语,苏挽尘还是有股心死般的平静。
烟云十六州的宗主和百山谷的青森鬼月、玄夜冥的余孽,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只是命运十分捉弄人地让他们有了焦点。
他十分坦然地说道:“你觉得阴力是邪魔外道也无所谓,大家都这么觉得。”
江夜怜望了他良久,说不出是究竟是心痛还是难过。
最后,他道:“我的确是这么觉得。”
苏挽尘听到这话,十分释然,或许是一种心死带来的麻木。
然而,他听见江夜怜又道:“但如果是你的话,我不这么觉得。”
苏挽尘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江夜怜停了片刻,却又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他道:“如果你体内只有阴力,那倒好了。但现在阴阳两股灵力,相互冲撞,对灵脉乃至心脉的损伤都是不可逆转的。”
江夜怜自幼熟读各种经卷,对于仙家的各种知识都了如指掌。
他顿了顿又道:“一般人的体内,同时存在如此大量的阴力和阳力,或许…早就灵力错乱而亡了。但是,你体内的阴力和阳力竟维持着某种微妙又惊人的平衡。”
正常人,根本就不可能体内有大量阴力和阳力共存。然而,苏挽尘情况特殊,他的少年时期,在烟云十六州,修习的一直是阳力,但作为苏家的后代,他的血脉自然天生更擅长与阴力结合,又加之他后来常年待在百山谷这样阴气极盛的地方,自然而然的就将阴力当成了日常所用的灵力。
但他体内的阳力也并非消失了,在他日常使用的灵力中夹杂着多少的阳力的成份,谁又知道呢?
“但是,这平衡岌岌可危,一旦被打破,或许…”江夜怜琉璃般的眸子微颤,望着苏挽尘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而苏挽尘似乎对此早已知晓,并没有多在乎地接下他没有说出口的话茬:
“会死。”
江夜怜沉默地看着他,苏挽尘对此竟依然还是满不在乎的态度。
毕竟,想让他死的人这么多,他能不能活到灵力错乱而亡的那一天,都是个问题。
许久,江夜怜终于继续开口道:“你不能再用阴阳力了。”
每一次强行让两种力融合,都会加剧苏挽尘体内灵力的暴乱。
“平常的灵力也要少用。”他再次叮嘱道。
苏挽尘体内两股灵力相互冲撞多年,他当然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是道:“就算我没有因为灵力错乱而死,也早晚被人乱刀砍死,倒不如能用灵力的时候,得用且用。”
江夜怜怔愣了片刻:“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心里明白苏挽尘说的或许是实话,只是他不想承认罢了。
苏挽尘微微抬了抬头,却依然很平静:“你也看到了,鬼姬只是百山谷主派来的一员而已,有一就会有二,被百山谷缠上,就像被鬼缠上了一样,只会没完没了。况且,就算没有百山谷,也还有无穷无尽地人想要我去死,只要我活着,就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总有一天,还是会面临被各大门派追杀的局面。虽然我并不怕他们,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有失手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
江夜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收紧,指节泛着白,喉咙干涩。
“不,不会有事的。只要你在烟云十六州,难道还有人敢来烟云十六州眼皮下作祟。”
苏挽尘并没有再说什么。
倘若真到那一天,他的存在也只会让烟云十六州自身难保。
烟云十六州若想要庇护他的代价太大了,无论是江夜怜或是他自己,都不可能这么做。
若是在今天之前,他势必会将江夜怜这个根本不可能实现的承诺呛回去。
但是现在的他,心境又与之前有所不同。
他望着江夜怜眼波流转的双眸,一股不可遏制的暗流涌入心间。
倘若能就这样,以客卿的身份,在他身边,他也满足了
一辈子太远,这一刻一载,能有多久的光阴,都算是幸运了。
江夜怜轻叹了一口气,和他并肩躺下,深刻的无力感从骨头缝间渗出。
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一天,他会怎么样?他们又会怎么样?
他不知道。
但他只知道,他不会允许十年前那样的事情再次发生,无论如何,他都会站在苏挽尘这一边。
而苏挽尘体内阴力和阳力的平衡又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呢?
谁都不知道。
或许是一辈子,又或许明天就会灵力紊乱,甚至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