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那只手垂了下去。
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
苏士渡的眼眸中从起先装满的震惊,又很快转变成了一股不可撼动的阴沉。
阴气迅速地从每一处角落,以及每一片滋生的黑暗侵入他的内心。
“我不要这样的答案。”他道。
他的眼眸中染上几分平日里都没有的暗沉和执拗,周身的磁场都仿佛变得冷了下来。
一股蛮横霸道的力量透过江御川的经脉,强硬地钻入他的体内。
狠戾的灵力硬是将他被阻断的灵脉打通,而他身上的伤口竟然也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开始愈合。
苏士渡被阴气染上的眼眸中,像是有心魔点起的火焰,在灼烧。
“你必须活着。”他的镇定中却又透出一丝不可逆转的疯狂。
江御川即使奄奄一息,还是察觉到了苏士渡的不对劲,他身上那股隐隐的疯魔又执着的气息,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献祭术吗?你别这样。”江御川张了张口,耗尽力气地说道。
苏士渡并没用有听他的话,只是将强劲的灵力灌进他的身体。
他道:“放心,你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的。”
直到最后,江御川性命无忧,他才终于停下。
献祭术实在消耗了太多的灵力,术法解除的一瞬间,苏士渡的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样,失去所有的支撑。
他笔直地往旁边倒去,只是双手撑住泥土地面,才勉强没有摔在地上,他艰难地支撑在地上,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脱力,累到说不出话来,双手抖得几乎撑不住他的身体,
最后,两人是互相拉扯着,磕磕绊绊地勉强回了玄夜冥。
在这回去的一路上,江御川察觉到苏士渡又恢复了往日的没心没肺,与他救他时那个几乎有些疯魔的样子判若两人。
只是他注意到,那双眼眸变得与往日不同,黑漆漆的,深不见底,好像一个无尽的深渊。
苏挽尘心中却明白,在修习阴力者的每一片执念与内心的阴暗中,尤其是受到重大刺激之后,阴气会疯狂滋长,一方面与体内的灵力融合,化作自身的力量,名为阴力,但另一方面,又会助长自身负面的心念蔓延,影响人的心性。
在阴气的作用下,理智极容易被情感的压倒,变得不顾一切。
苏士渡使用献祭术时展现出的疯魔倾向也正是因此。
但这个时期的修习阴力者,对自己的阴力往往都有很强的控制能力,他们能够控制阴气对心性的影响,不让自己受到侵蚀。
而苏挽尘,在鬼见愁和百山谷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他也早不会再有被阴气影响的疯魔状态,他和阴气相伴相生,因为他早已是彻头彻尾的疯子。
紧接着,江御川的回忆中是接二连三的与苏士渡相处的片段。
两个少年,一起寻找人间尽头、遥不可及的蓬莱境,一起去看瑶池中心倒映的明月,一起除奸卫道、行侠仗义。
可以看得出,这个时期的烟云十六州和玄夜冥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
来自两个门派的修士,白日共同修行,晚上抵足而眠,堪称亲密无间。
*
此时,夜已深,天悬残月,万籁俱寂。
直到苏挽尘看到不远处一点儿光亮,有人点起一盏烛火,烛火摇曳,发出些微光,他才意识到,回忆场景转换了,而这次就发生在一片夜幕中。
这些跳动的微光,将夜幕撕开一个口子,苏挽尘勉强看清了,那是提着烛火的苏士渡和江御川。
周围仍是黑沉的可怕,隐约可见的,是他们走在一条窄窄的小路上,似乎刚下过雨,路上都是泥泞的。
“好黑啊。”
“嗯,嗯?”江御川指向前方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小路一边,“那是什么?”
他们几乎一下就警觉起来,双双拔出长剑。
那时世道并不太平,走在黑漆漆的小路上,看到一团黑黑的东西,反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他们走近去才发觉,是个人,还是个少年,但他们并没放松警惕。
少年满身泥污,身体极其瘦弱,似乎是昏倒在了路边。
江御川提着灯,照见那人的脸庞,他满脸憔悴,半边脸都粘上污泥。
苏士渡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还有气,于是扶起他,将他晃了晃,但那人仍没醒。
他有些担忧地洞察说:“怎么办,他晕过去了。”
江御川看了看四周无垠的黑暗,沉吟片刻:“要不先把他带回去。”
苏士渡似乎也是这样想的,他立即便答应道:“好。”
他背起这个浸着半身污泥的少年,竟也没有嫌弃。
他们在这条黑漆漆的小路上一路走着,四周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只剩他们些许的脚步声,还有江御川手中的一点烛火,连影子都几乎是暗淡的。
“哎。”江御川叹道,“这也太黑了。”
苏士渡手中的烛火迸溅出几点火光,他向江御川那一边靠了靠。
“你怕黑吗?”他问道。
“那倒也不怕”江御川转过头轻笑道,“有你在我旁边,当然不会害怕。”
“这样吗。”苏士渡也笑了笑。
“换我来背一会儿吧。”江御川道。
“好”
江御川和苏士渡互换了角色,忽见那少年头上落着一朵小小的玉兰花。
“你看他头上落了一朵花。”江御川有些惊奇地指给苏士渡看。
“哇哦。”苏士渡惊喜地道,“真的诶。”
少年虽身上沾满污泥,然而这朵玉兰花花瓣却洁白无瑕,像是这黑夜里唯一的温情。
他们小心翼翼地,没让这花掉下来。
寂寂黑夜中,三个人,一盏灯,灯影光华绰绰,凄清中却又不禁带着温馨。
又过一会儿,那少年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水…”
他们停下脚步,将他放下,烛灯光照下,只见少年轻皱着眉,唇色煞白,发丝凌乱,再说不出一句话。
“他说要喝水。”苏士渡拿来自己的竹筒水壶,将一小口水倒入他口中。
少年饮了些水,总算醒过来,但依旧十分虚弱,眼眸半阖着。
江御川试探着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他似乎仍不太清醒,“饿…”
苏士渡摸了摸身上,他们原打算夜里走回门派,身上并没带干粮。
他抬起眼,看了看前面的微弱的灯光道:“先向前走走,前面或许会有村落。”
那少年蓬头垢面,此刻已饿得头昏眼花,看样子是站起来都困难,更别说走。苏士渡再次背起他,踩着泥泞小路向前走。
“去哪儿?”少年很羸弱地问了一声。
“去前面的村子,找些吃的。”
那少年眼神中却充满恐惧:“不能去…”
苏士渡安慰他道:“不会有事的。”
江御川问道:“为什么不能去?”
也许是他饿得晕了,仍没说出个所以然,只是一遍遍有气无力地重复着:“我不去,我不去…”
“不去会饿死在这儿的。”
他眼神迷离,却是机械般地挣扎着,他似乎是想喊叫但却叫不出声:“放开我,我不去…”
江御川毫无头绪,他们先前就在周围村落执行任务,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却不知为何这孩子就是不肯过去。
“村子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吗?”他问道。
少年动了动,不知是在点头还是摇头,似乎已用尽力气:“求求你们,放了我吧…”
江御川知道事情不那么简单,但他却猜不透到底有什么让他如此恐惧。
前方,亮起一片明亮的灯火,不是一盏灯,而是一片灯。
三更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不寐来此?
这很蹊跷,但既有这么多人,应该会带着干粮,苏士渡与江御川相视一望,警觉着朝那里走去。
那少年却愈加惊恐不安,声音很弱,但却不停喃喃着:“不要,不要,我不去,放开我…”
走近了,才见那一群村民,手持火把,身着简装,背带弓箭,看样子像是在打猎。
江御川却很是疑惑,这附近什么时候有夜猎的传统了?
“请问二位仙君有没看到…”一个村民说了一半,忽惊的跳起来,“找到了,那小妖精在这儿!”
“什么!”一下子,众人都像被点燃了似的,惊跳起来,把他们团团围住。
江御川隐隐有些知道那个少年怎么死活不肯来了,正色问道:“敢问诸位所言的小妖精是谁?”
“就是他!就是他!”村民们都显得很激动,纷纷指着他们在路上遇到的少年,“两位小仙君莫被这妖怪骗了!”
那少年惊惧地蜷缩在他们身后,瑟瑟地发着抖:“我不是,我不是妖怪。”
苏士渡挡在他身前:“诸位为何说他是妖怪?”
“这人就是个妖怪!”当先的那一村民十分激动,“我亲眼看见的,他从树变成了人,这是个树妖!”
那少年缩成一团倒在地上,无力地道:“我不是,我不是……”
“您眼花了吧。”苏士渡摇了摇头道,“妖不会无故跑到人间来的。”
几万年前神界、仙界、人界、鬼界、魔界、妖界六界大战之后,六界之间相互封闭,互不相通。
难道说是千年古木修成人形?
不可能。
若说在几万年前,六界相通的时候,那确实是有可能的,但到现在,人妖两界都几万年未通了,若没有妖界的妖气,树精修炼多久都修不成人形。
人间虽有几处妖坑,但里里外外都不知给封了多少层结界了,妖们靠着残存的妖气苟活,也不愿意出来。
一众村民群情激愤:“他就是妖!以前都没见过他,最近也不懂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村长都看见了,还会有错吗?”
“就是!你们不会也是些妖怪吧,还假惺惺的来替我们除祟。”
江御川耐心向村民们解释着,然而并没有用。
“这妖精莫不是会什么法术,把两位仙君迷惑了。”
“我看他们根本就是一伙儿的!”
江御川企图控制住场面,可怎奈何一人难敌众口。
苏士渡不由地皱了皱眉:“诸位说他是妖,那么请问他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妖怪能有什么好的,还不都是害人的精。绝不能放了他!”
“这还不是才来,还没来得及干什么,就被我们村长抓住了。”
苏士渡望了一眼身边那充满恐惧的少年道:“他既然没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诸位又为何要如此追杀?”
村民们皆是情绪激昂,“这可是妖怪,现在不把他结果了,以后还不知会怎么害人哩!”
村民们说着便上来要捉住那少年,少年惊慌地拽住苏士渡衣角:“救命,救命。”
江御川以灵力扫开村民的攻击,苏士渡皱着眉,与江御川将那少年挡在中间。
“好啊!仙君居然帮着妖怪对付百姓,好啊!岂有此理!”
“什么仙君?我看就也是妖怪变的,看咱让他现出原形。”
江御川无意与他们缠斗:“阿渡,先带他走!”
“好。”
苏士渡双手一错,面无表情地一闪身,一掌拍向那村长。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那村长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猛然吐出一口血来。
“妖怪,妖怪,都是妖怪!若不是妖怪,哪有这么心肠歹毒的!”
“啊!妖怪害人啦!”
江御川看到亦是一愣,“阿渡,你……”
苏士渡一把拽住那少年,纵身一跃,跳出村民的包围,转身融入夜幕中。江御川见状,连忙跟上苏士渡。
“阿渡。”江御川想起那村长口吐鲜血的惨状,苏士渡这一下,想来下手不轻。
“你也不必这么……”江御川在想一个听起来不那么刺耳的字眼。
“残忍?血腥?冷血?还是,心肠歹毒?”苏士渡拖着被他们救回来的少年,他没等江御川说下去,便自接了下去。他望向他,似乎在等一个答复。
江御川没去看他: “我是说,你也不必下手这么狠,人仇视妖,由来已久,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倘若这本来就不对,难道我还要纵它一直错下去吗?”苏士渡继而转过头看向前面,依然面无表情,“况且,他根本就不可能是妖,哪个能修成人形的妖这么弱?”
“的确,但你也不用这么心急。”江御川道。
苏士渡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想解释。
他道:“知道了。”
一路到了玄夜冥,那个少年已经奄奄一息,他头上那朵玉兰花,也不知什么时候掉了。
他们匆忙找来些吃的。少年吃的狼吞虎咽,总算恢复了些力气。
“谢谢你们。”他看着十分感激。
“不必感谢。”江御川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吃饱喝足的少年看着似乎没有方才那么瘦小了。
江御川和蔼地问道:“小兄弟,你是哪儿的人啊?”
“我是……”那少年低下头,一副糊里糊涂的样子,“我也不知道。”
“那你家在哪儿,父母呢?”
这个问题总不至于不知道。
他却仍是支支吾吾,懵懵懂懂的样子:“这……”
他们耐心地等他愣了半天,少年最后摇摇头道:“……我不知道。”
呃……这莫不是个傻子,还是被那些村民吓傻了。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这要是还不知道,苏士渡觉得基本可以断定这人是个傻子了。
“……我叫木汐音。”他犹犹豫豫地答道,接着他又小心翼翼的问:“你们不怀疑我是妖怪吗?”
“正常的妖不会来人间,倘若真的有妖族来到人间,那定是十拿九稳,修为极强,不可能在村民面前露出马脚。”江御川向他解释道。
“这样啊。”木汐音怯怯地看着他们。
苏士渡轻哼道:“况且就算是妖又如何,又没做什么害人的事,妖就应该被赶尽杀绝吗。”
江御川解释道:“各界之间的成见都相当大。传说几万年前的六界大战,就是由妖族不满人类的大肆屠杀开始的。当时本无妖界一说,大战结束后,女娲带领众妖开辟妖界,从此才与人界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