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过一会儿后,苏士渡念及时间不早,便留江御川下来住一宿,后者便答应下来。
“木兄,你也暂且留宿在这儿如何?”苏士渡又拍了拍木汐音的肩膀,看着浑身是泥的木汐音道,“不如先去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木汐音或许是因为天生羞涩,被他这一下拍得浑身不自在,活像个娇羞的小姑娘,埋着头,低低地“嗯”了一声,苏士渡却没察觉到异常。
木汐音身子瘦瘦的,眼窝因疲惫而深陷,苏士渡他们不知道,这个瘦挺的少年,其实比他们还要大点。
木板吱呀吱呀的小木屋内,一片雾气缭绕,伴着些花瓣的香气氤氲。
澡堂里通常都有不少人,但因此时是深夜,只有苏士渡和江御川二人,还有衣裳上沾满风干的泥的木汐音,羞羞怯怯地站在澡堂外头,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去。
苏士渡向外头高喊道:“木兄,你怎么不进来啊?”
“……”外头木汐音轻蹙着眉,手指搭着门框,却没答话。
苏士渡还欲再喊他,江御川拦住他道:“他既不愿意便算了还是,不必强求。”
苏士渡却道:“都是男儿有何不可,我再问问。”于是他又提高声音问道:“你真不来吗?”
“我……”木汐音不知他要做什么,不敢反抗,慢吞吞地蹭进来,却有意视线避开他们,躲到澡堂中的屏风后面,低声道:“公子,这样……不好吧。”
苏士渡疑惑道:“有什么不好?”
木汐音仍是怯生生的,“……男女有别,这……不好吧。”
苏士渡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什么?!你是?女的!”说完,又自知失言。
江御川比他淡定多了,“木姑娘,恕在下二人眼拙,有失敬处,请多担待。”
苏士渡亦道:“真是对不起啊,木姑娘,失礼失礼。隔壁那边是女子澡堂,姑娘可以去那儿沐浴。”
没看出来木汐音是个女子,倒也不能全怪他们,她几天没得饭吃,又被村民各处追捕,蓬头垢面,浑身脏兮兮的,这才让他们分不清男女。不过,再一想,看到她那一副娇娇怯怯的模样,也该猜出她是女子。
木汐音轻道一声:“多谢”,便自去了。
苏士渡心道:这人到底真傻还是装傻,知道男女有别,却居然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儿,还是说……她无家可归吗?
苏士渡不由自主地感叹道:“木姑娘这一路上想必吃了许多苦头吧。”
可以想象,她被村民追赶、忍饥挨饿、风餐露宿的艰苦生活。
江御川也感叹道:“是啊,可是近来这世道昏暗,祸乱层出不穷。”
“要是能改变这一切就好了。”苏士渡仿佛陷入了沉思,随即他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跳起来,兴奋地将水掀得哗哗响,“我决定好了,我以后,要去惩恶扬善,除尽天下恶人!”他说着激动地望向了江御川,“你会帮我吗?”
江御川笑着点了点头:“当然,我会一直在你身后的。”
周遭水汽与花瓣的轻香交缠萦绕,门口是金丝银线缠绕的珠帘,暗黄的灯光更让人舒适放松。水温恰好,真让人能洗尽铅华,荡涤污垢。
江御川道:“听说你父亲最近不在玄夜冥?”
“是啊。”苏士渡道,“说是研究什么新术法去了,还是和桃花谷的联合研究。”
“原来如此。”江御川点了点头道,“桃花谷派去的是白谷主的侄子吗?”
“没错。”苏士渡道,“就是研制出往昔咒的的白朔仙君。这次也是他研究的新术法,说是需要借用阴力,于是来找我父亲帮忙。”
江御川点了点头道:“令尊很快就要回来了吧?”
苏士渡道:“没错,应该过不了几天就能回玄夜冥。”
此时的苏士渡并不知道,一场即将到来的巨大的阴谋正在等着他。
澡堂内的空气十分温热,再伴上池中花朵的清香,和湿漉漉的水汽弥漫,让人感受到无比的舒适。
苏士渡惬意地靠在堂边,舒展开双臂,原想伸个懒腰,谁知一个没注意,指间触碰到一具滚烫的身体,令他下意识的颤抖了一下,心都跟着猛跳了一下。
他转过头,雾气朦胧中对上江御川那似是低垂的双眸,只见他两颊绯红,眉头微蹙着,头发随意的散落下来,披散在肩上,浮在周围水里。
苏士渡心乱如麻,连忙错开视线,假装什么也没看到。
他感觉自己脸上发烫,手脚却又不知为何的有些发冷。
自打从漫天红莲的秘境归来后,他和江御川之间的关系就变得逐渐微妙。
尤其是——
在这样的时候。
他几乎是情不自禁地向江御川那边靠了靠,两人手臂都几乎要贴在一起。
他扭过头,却不知道怎么地,四目相对。
隔着雾气,一切变得那么朦胧,却又有什么东西好像要破土而出。
“阿渡。”
听到江御川唤这一声的时候,苏士渡感觉自己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像是被一道雷击中了眉心,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动作了。
他几乎是定在原地,却不知为何的与对面的人越来越靠近,最终几乎到了鼻尖对鼻尖的程度。
柔软的唇瓣相接,像羽毛般轻抚过对方的嘴唇,如此生涩,却又将那些说不透爱欲描摹得如此热烈。
江御川抬起手,抚上苏士渡的面颊,他的手十分白皙,手指细长柔软,微泛着红,还挂着些水珠,青筋微突。
“你身上真烫啊。”苏士渡道。
“那你想更烫一点吗?”江御川凝视着他的双眸道。
暖烘烘的热气和水雾间,这番对话无比暧昧,而江御川脸上却依然是和平常一样云淡风轻的表情。苏士渡不由地内心狂跳。
他伸手抓住了江御川放在他脸上的手,就这样,二人不知怎样地演变成了十指交扣。
江御川攥着他的那只手,身子向前探去,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已再次俯身贴住他的双唇。
苏士渡大脑中竟丝毫没想反抗他,隐隐还有些欢悦。
只觉浑身软软乎乎,靠在澡堂边上,全身都是滚烫的,大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只剩情意缠绵缱绻,令他意乱情迷。
滚烫的肌肤相贴着,令人头脑发热,身体发软。
水中溅起片片水花,花瓣与理智一同在温柔缱绻中湮灭。
像青梅果一般的生涩,心绪却激起千层浪。
苏士渡盯着前头浮在水上的一片花瓣, 那汹涌的情意竟似潮水般涌来,淹得他有种几乎窒息的兴奋与欢悦。
然而欢愉终究短暂。
场景再度切换,再次亮起光来时,是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很宽敞,床上躺着一个活死人,双目空洞,居然连眼珠都被挖去了。
苏挽尘还未从二人的关系中回过神来,便已经察觉到这个活死人竟是他的祖父苏牧。
先前,在江御川的记忆里他也看到过苏牧,而此刻,他似乎完全变了样,脸颊凹陷,身体枯瘦,最重要的是他被挖掉眼睛,拔去舌头,刺破耳膜,成了一个废人。
饶是苏挽尘这样的煞星也不由地皱了皱眉,哪怕是在百山谷里,他也没见过下手如此狠毒的。
江御川和苏士渡沉默地站在一旁,江御川望着苏牧,又撇了苏士渡一眼,不知该说什么好。
没事吧?
这明显是句废话,都这样了,不瞎的都能看出来有事,而且,很大的事。
这是怎么回事?
大可不必,接人痛处,况且苏牧说不出来,苏士渡也不知道怎么了。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
太轻描淡写了,怎么可能没关系。会不会好起来还真说不准。江御川知道阴力恢复能力超强,但也不是万能的,经脉断裂,眼珠被挖,这样的事肯定恢复不了。
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站着。
苏士渡脸色几乎没什么血色,他无力地轻声叹了口气,“走吧,没什么好看的。”说着他转身便望门外走去。
“阿渡。”江御川轻唤了一声,愣了一下,他跟了上去。
苏挽尘从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中总结出来,玄夜冥和桃花谷共同研究术法的过程中,遭受了袭击,去的人全都死得奇形怪状,甚至分不清面孔。
而苏牧是唯一一个还剩一口气的,更是被挑衅般地,扔在玄夜冥的大门口。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任是苏牧再怎样修为高强,变成这样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一次的相聚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就分别了。
等到苏士渡再次出现在江御川的回忆中,苏挽尘察觉到苏士渡整个人都变得阴翳了很多,他的眼眸变得更加漆黑,眉间似乎笼上一层抹不去的阴郁,长抑不展。
江御川正在考虑要不要询问苏牧的情况时,苏士渡却先一步开口了。
他道:“我父亲昨天去世了。”
他说出这句话时冷静地几乎毫无波澜的。
江御川听着他平淡的语气,却是不由地打了个颤。
“阿渡,你没事吗?”他问道。
苏士渡道麻木地道:“我没事。”
“你真的还好吗?”江御川再次道。
“嗯……”苏士渡说出这些话时,连表情都是僵硬的,眼神空洞,好像看着极近极近处,又好像看着极远极远处。
他一点也不好。
江御川注视了他许久,最后,他上前抱住了他,贴在苏士渡的耳边,声音很轻:“如果你感到难过的话,就尽管发泄出来吧。真的,独自一人承受痛苦,只会更加痛苦。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他紧紧抱住苏士渡,温柔地说道。
苏士渡一直紧咬着的牙关松动了,里面弥漫着的满是酸涩。眼前变成模糊的一片,泪水就不受控制的落下来,他哽咽着,颤抖着,原本挺直的背脊起起伏伏。
自从苏牧被害的那天起,苏士渡便一直是紧绷的,忙着处理各种事情。
然而紧绷已久的神经一但松弛下来,也会变得那么疲惫与无力。
他几乎是软软地趴在江御川怀中,似乎想说出些什么,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他说出一个字,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战栗着,哽咽着,他唯一能做的是也紧紧抱住江御川,双手紧攥着他的衣袍,像是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该怎么办啊?”
江御川没说太多的话,只是轻抚过他的发丝,脊背,“别怕,我在这儿呢。”
他忍耐了太久,此刻,终于得已发泄。恰如河岸决堤般,越大的大坝,绝堤一次便是越大灾难。
直到大脑都觉得缺氧,头晕目眩时,他才终于平静下来些。
身体几乎脱力,完全伏在江御川身上。
苏士渡仍有些颤抖地,抬起头,红肿的双眼对上江御川含着担忧的眼眸,“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对吧?”
“嗯,会的。”江御川望着他点了点头,十分坚定地说道。
后来二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频繁。
在烟云十六州的勤学石下诵书,在玄夜冥的竹林中对剑,在茫茫尘世中惩恶扬善、行侠仗义。
于某个月圆日的夜里,在野溪上的乌篷船里翻云覆雨。在万顷翠色的玉华山上,看人间的风花雪月。宛如道侣一般。
苏士渡一直没有放弃追查杀害苏牧的幕后凶手,但也一直没有查出什么结果。
某个春日。
雪花压在了刚刚开放的红梅枝头。
正在这片雪梅林中走过的江御川啧啧赞叹:“好美啊。”
桃红色的梅花在枝头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更加鲜艳美丽。
太阳已经出来了,阳光洒进这片梅花林,地上或许是因为下过雪又化掉的缘故,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走上去颇有些滑溜。
披着斗篷的二人在林间一路走过,尽管有太阳,雪化时的冷意还是相当刺骨。
苏士渡不由地裹紧了斗篷,将脑袋往斗篷里缩了缩,却谁知一个没注意,脚底一滑。
他看着扑面而来的结冰的地面,两眼一黑,胳膊上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即将到来的痛感。
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稳稳地接住了他。
苏士渡抬眼,望见江御川凝望他的眼眸,却忽然不想起身了,只想埋在他的怀抱中,再久一点。
江御川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将他推开。
苏士渡瞪大双眼,有些不解。
江御川道:“这趟委托做了这么久,不如早些回门派吧。”
苏士渡见他说的也有道理,没大放在心上,点了点头:“好。”
苏士渡抬起头时,苏挽尘注意到,他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眸,已逐渐变得愈发漆黑,也许是因为阴气的影响,他的眉间也萦绕上些许与之前的稚气不同的阴翳之色。
等到他们各自赶回门派时,已是坠兔收光、月沉星落。
这次分别后,兴许是两个门派的委托都变得忙碌起来,两人见面次数变得越来越少,而江御川所听到的都是苏家家主又解决了某个恶贯满盈的恶霸,或是铲除了某一处难缠的厉鬼。
总体来说都是在称赞他的功绩。
当然也不乏有持反对意见的。
苏挽尘听见江御川记忆中,有人说道:“那苏家家主号称是在惩恶扬善,下手也太狠了些吧,被他惩治的人,哪怕不死也得残废了。”
另一个人说道:“你懂什么,苏宗主不知道解决了多少祸世已久的恶棍,苏宗主这分明是大好人。”
苏挽尘能看出来,这个时候外界对苏士渡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太残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应该给犯错的人一个机会。也有人说,他解决了很多难题,也守护了很多人的利益。后来,他也得了一个外号——活无常。
而他一方面是在除奸卫道,另一方面也在暗中寻找导致苏牧死亡的幕后凶手。
苏挽尘听见旁边的人又说道:“听闻桃花谷的大小姐,已和一位公子订过婚,下了聘书,过不了多久便要成婚,到时候又有喜酒吃了。”
另一人说道:“是啊,听说那位公子还不是仙门中人,白大姑娘想必是嫁给爱情了。”
“诶,不是说,宗主有意要和桃花谷结亲吗?”
“是有这么回事,但那说的是白家的二姑娘啦。等到明年开春头上,宗主大概就要提这事了。”
白家二姑娘,难道是白卉吗?
紧接着,苏挽尘眼前是一个日暮黄昏,夕阳垂地之景,苏士渡快马加鞭赶到了烟云十六州,他几乎是来者不善地推开了江御川书房的门。
江御川似乎是知道他会来似的,早已在那儿等着他,连茶都泡好了两杯。
苏士渡朝桌上丢下一张烫金的信函,上面朱印已被拆开。
一个人怒极竟反会笑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江御川没看向他,只是有些坐立难安地将泡好的茶向他那一边推了推:“喝口茶?”
“不用。”苏士渡几乎是有些冰冷地说道。
他用食指和中指拈起那张做工精细的信函,准确的说是婚宴邀请函,脸上呈现出薄薄的愠色:“这就是,你推开我的原因?是你这段时间一直躲着我的原因?”
“我并不是故意这么做的。”江御川终于抬头,看向他,眸中透露出无奈。
“你屈服于他们了?”苏士渡冷笑着,指节轻轻地敲击着檀木桌面。
他痛恨这些所谓世俗的禁锢。
人明明是自由的,为何要被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的束缚。
江御川叹了口气道:“我没得选。”
“那我们之前那么多,算什么?”苏士渡感到有股生理性地不适,让他产生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对不起。”江御川道,“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对是错,或许是错的。”他顿了顿又说道:“但不管对与错,我都没办法抗拒。”
苏士渡尽管不解且恼火,但他脸上是冰冷的,心内也愈发冰冷:“江御川,明明是你先的。还是你觉得,你一直都在逗我玩儿?”
江御川微微垂下眼眸,他艰难地微微牵起嘴角,却是一个无尽苦涩与迷惘的笑。
“是我辜负了你,是我违背诺言,你怎么怪我都是应该的。但我真的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可是,我们…终究不会被接受的。”
“谁需要被接受呢?就算没有人接受,又怎样?”苏士渡冷冷地笑了一声,眼眸变得越发的漆黑和阴沉,“在红莲秘境外,在那无数个夜晚,你怎么没有想到,你所做的一切是不会被任何人接受的?”
江御川的尾音中夹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轻颤:“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以为,我们能就这样,一辈子。”
年少时的轻狂,终会在某日变成一把利剑,穿胸而过。
在无数的顾虑中,少年意气,也终将不复存在。
时间居然会让人从勇者变成懦夫。
“那为什么现在不能了呢?”苏士渡冰冷地质问道,“是什么变了?是你的心吗?”
江御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沉默了很久后,他的双眼几乎有些失焦,苦笑道:“我们还能做朋友吗?”
苏士渡双指紧夹着那几层薄薄的纸片,几乎要在那信函上,烙下指印,他也只是轻蔑笑了一下:“你只是冷漠无情、薄情寡义罢了,你这样的人…怎么配有朋友?”
江御川似乎有些怔愣住了,在他模糊的余光里,看见苏士渡冷冷地转身过身,头也不回。
他知道,他们或许再也不会相见了。
只是当苏士渡将要走远的时候,却忽然又偏过头问道:“如果是在当年的红莲秘境外,你还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吗?”
说完,他也没等江御川回答,便已如一阵风般,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