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东篱山下,云销雨霁。
云幕被天光破开,一缕一缕整齐裁剪,成就了云霞气象万千之景。
不远处白雾绕青山,配上不由得滴水的翠嫩绿叶,颇有几分古佛禅意。
关山越不禁感叹,“这便是唐玄宗苦寻无果的虚无缥缈之境吗?”
“……”系统怂恿,“宿主,这云海,离近了还能闻见松香味。”
“果真如此神奇?”
关山越朝着云雾最浓处快走几步,系统忍无可忍,满头黑线阻拦他的愚蠢行为:“因为这根本不是什么云!!”
“这是炊烟啊!做饭烧柴火产生的烟!!!他们烧的松木枝,你说为什么有松香味!”
被戳穿了风雅壳子,关山越不紧不慢,在烟熏味重对着远处村落还能接着慨叹:“不愧是东篱山!‘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五柳先生将这田园生活描绘得如此惬意,倒让人心向往之。”
系统看着他咏叹式的浮夸表演,实则对着满地泥泞腿都没挪一下。
系统提醒:“宿主,有点假。”
关山越面不改色,反问:“小桶啊,你是不是该休息了?”
系统听懂了其中暗示,没打算赖着不留一点私人空间,害怕关山越下次找它时对着空气叫喊被人当成疯子,“宿主,和我说话时在心里想想,不出声也可以哦。”
岂料这话差点让一人一统分崩离析。
关山越面色阴沉,垂下眼睫时,丹凤眼收束成一条锋利流畅的线。
“你能读心?还是能读取记忆?”
风雨欲来,系统浑然不觉,不好意思地小声道:“都不能。”
怕被第一任宿主嫌弃,它立马补充:“虽然现在还不能,但是我很有用的!”
虽然一时半会它也说不出来自己有什么用。
关山越不理会它的内耗,兀自追问:“现在还不能…是什么意思?”
“我得联网才能使用功能。”系统委委屈屈,“你们这世界根本没网!”
#来自网瘾少年的控诉#
网?
不知道细桶具体指的是什么材质的网,但关山越肯定,对方说的和自己想的绝不是同一个。
细桶说过的奇怪话不少,听不懂也不重要,重要的事已经被回答过了。
脸上寒霜褪去,关山越勾起一抹假笑:“那你之前说,我们交谈不用张嘴?”
“就是不用啊,你在心里叫我名字,我们就能聊天啦。放心,你不叫我,我是听不见你在想什么的。”
关山越笑容可掬:“嗯,我相信你。”
系统念叨着“哼我可是尊重**的好统”下线了。
望着一滩又一滩泥水,其间夹杂着枯草,关山越承认,他确实狠不下心迈开腿。
这是他叛逃的第一天,没奴才伺候,所有弄脏的都得他亲自动手洗干净。
关山越还是准备谨慎一点。
回头瞟一眼仰着头啃食树叶的追云,对方甩着尾巴不搭理他的求助,并且顺着树叶差点一路啃下山。
这蠢东西也指望不上。
关山越白眼一翻,提起衣角的同时暗骂:没用的东西。
他循着湿得不那么彻底的地方,七拐八拐一蹦一跳地艰难前行,全然失了御林军统领的威严。
终于到了村落,背后嘶鸣声不已,原来是追云那个关键时刻就装傻的蠢货跟了上来。
关山越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头也没回,找了家房子最气派的农户敲门谈借住。
木门被他拍得砰砰作响,一点礼貌风度也无,里面的人没开门,提高声音怒吼:“有病是吧!哪有这么敲门的,谁家的门禁得起这么造——”
没骂两句很快噤声。
无他,关山越隔墙扔进去一颗小金豆罢了。
吱呀一声,木门被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打开。
钱进了口袋,这人胆子也大了起来。
无视关山越腰间的刀与血腥味,“贵客,您这边请。”
关山越冷嗤:“我还没说什么,你便将我往里迎,不怕我杀你全家?”
他可是刚血洗了童府。
此中年男人堪称艺高胆大:“我只是看贵客您发丝沾湿,衣袍裹泥,邀您进来泡澡解乏,顺带让小人帮您洗净鞋底污秽。”
关山越没说满意却也没抽刀,拐着弯损他:“我瞧着你很不错,适合进宫当差。”
这么会看脸色,去当太监算了。
这人□□一紧,面不改色:“您说笑了。”
他领着关山越走到最大的一间房,连连弯腰:“着实对不住,今儿得委屈您一下,勉强用桶中热水稍加濯洗,一会我便让木匠加急打个浴桶出来。”
关山越视线将房间一一扫过,对一应用品虽谈不上满意,可他此时淋过雨蹚过泥,堪称这个屋里最脏的东西。
“诶。”他叫住离开的中年男人。
这人一俯首:“小人名叫吴良。”
“……无良?”关山越轻笑一声,“这名字不错。”
“你们村子,壮年男子多吗?”
吴良:“不过三十之数。”
关山越挥挥手,让人下去烧水。
-
直到顶着一头湿发上床倚墙半卧,关山越才终于有时间理理脑子里的一团乱麻。
事情发生得太过仓促:
一箭穿心后闭眼再睁眼便是重生,重生时自己正巧在抄家,满府人的求饶声中,还有一颗住在脑子里的球也跟着嚎。
好在,童府被灭门时,文柳还活着。
按照当下时间来算,五年后将有一次地动,虽无伤亡,却也给那群尸位素餐的言官留了话柄,纷纷将此事当作天罚,日日上书逼着文柳写罪己诏。
双方拉锯许久,最终各退一步,以在神山祭祀天神求其庇佑收尾,东篱山正是去往神山的必经之路。
钦天监众诚惶诚恐,夜观星象多方卜算得出了一个良辰吉日,现在想来,那天确实称得上良辰吉日。
虽是个秋日,却难得回暖,艳阳高照,草木也没有早早呈现衰败之态,一路上天朗气清,连枯枝败叶也没见着。
关山越御马持刀守卫圣驾,犹记得那天阳光灿烂,而后亮光一闪,铁器在阳光下汇聚了最灿烂的一点,最后被感知到的是文柳迸溅在他身上的血——暖得发烫。
一箭穿心,就死在东篱山。
此事何时想来都不得平静,关山越心脏发紧喘不上气,像是被那天的血捂住口鼻浸入肺腑,一呼一吸间都透着痛苦的血腥味,不得解脱!
而现在……文柳还活着。
顾不得诡异而骇人听闻的重生回魂一事,关山越不假思索,第一时间御马直奔东篱山。
既然伴驾不能阻挡冷箭,那他便在此守株待兔,等待那群胆敢犯下如此罪行的宵小自投罗网,肃清东篱。
什么重生,什么时间溯洄,什么细桶,都随意吧。
反派守则更是不必理会。
所谓反派就是要死在主角手上?
人固有一死,只要能给他一次重来的机会,死在谁手上都好。
夜色渐浓,烛火兢兢业业上下跃动,将床榻上靠坐着的人影拉得更长。
在蜜烛燃尽之前,月落日升,天光缓缓透过窗框昭显着此刻时辰——金鸡啼鸣。
小院里窸窸窣窣,大抵是吴良起身,不知拉开门做什么去。
一夜未眠,关山越闭目养神,待外间再度传来动静便披上外袍,顶着他阴干的发丝倚在门边。
“做什么呢?”大早上的,还让不让人休息了。
“大人。”吴良一拱手,神采奕奕,“我方才去了村子走访一圈,村内青壮年劳力男二十九人,女五十二人,随时可为大人做事。”
关山越一挑眉。
这人觉悟不错。昨日他随口问了一句壮年者,今天便在日出前得到了具体人数,甚至不用他费心去收拢人心。
关山越笑了笑:“可惜,你这样的人才,宫里正是缺呢。”
知道这是玩笑话,吴良面不改色,依旧一拱手:“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哟,犬马之劳?
这话关山越也对别人说过。
许是前世没能践诺,这不,神仙硬是又给了他一世机会,压着他将此恩来世再报。
谁料重生后凄凄惨惨,净遇上些扰人清梦的东西。
关山越语调懒洋洋的,像是随口一提:“院子里,鸡鸣声太吵。”
吴良的回答还是那句语调不变的“是”。
以此人的识趣程度,关山越知道,这位鸡兄,大抵只能在午饭的桌上再见了。
合门入梦之前,关山越想起什么,带着些纠结道:“最近留意一下,有没有御林军统领的通缉令。”
吴良一下就想起昨日此人浴血执刀,暴力叩门的模样,原来是统领。
这般挑剔散漫的……御林军统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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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林军统领战死?”御书房内,文柳语调平平,让人无从探寻这位帝王的喜怒。
贺炜跪在下方,在山雨欲来的反问中极力保持平静:“是。”
文柳哼笑一声,口吻温和:“所以说,我的统领与贺副统领带了一百御林军,只是抄一位臣子家仆散尽的家,统领却惨烈战死。
“而你……贺副统领,你带着那一百人一个不少毫发无伤地回来了?”
话语并不激烈甚至称不上训斥,贺炜紧绷的神经依旧不敢有丝毫松懈——这可是天子!
谁能在皇帝面前毫无压力地撒谎?
陛下这句问话潜藏着无限意味,其中最明显的莫过于怀疑他手刃统领,意图取而代之。
贺炜有口难辩,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陛下息怒。”
此外再无一句解释。
能怎么解释?
统领走时就留下一句叛逃。
那可是叛逃!贺炜怎么敢如实交代,只得美化一番,将逃演化为战死。
叛逃与战死的结果并无区别,总归都是不再回京城。
贺炜为统领的身后名操碎了心,甚至豁出性命去欺君。
谁料这位君王慧眼如炬,没明说,但显然已经知道了什么。贺炜不由得怀疑自己更改统领吩咐的事做得正确与否。
犹豫间,贺炜又交代了一句:“统领还有一句遗言。”
文柳轻笑一声:“看来死得不怎么利索。”
贺炜只当没听见,偷瞄陛下缓和的脸色交代遗言:“统领说,与陛下说他叛逃了。”
叛逃?
看起来陛下对这个答案比较满意,挥挥手,大发慈悲地让贺炜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