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虎之乱至第二十四日,林璠再召阁臣与六部尚书入允中殿议事。
北直隶、河南、湖广的匪患已汇聚二十余万之众,内阁与兵部却迟迟拿不出真正可行的讨伐之策。
阁臣原本就分为鄢世绥、陆简贞两派。陆简贞为首辅,向来偏重财政之事,在用兵上不肯担责,只把担子死死压到兵部尚书鄢世绥身上。
而鄢在起乱之初定下的方略——调北直隶总兵张谦、山西总兵魏彦璋两路大军夹击赵虎——已彻底失利,更成了攻讦他的绝佳把柄。
更让人忧心的是,陕西民风本就彪悍,镇守陕西的大将郭遵礼又是铁杆梁党。要想挥师西入,擒贼擒王,并不现实。且赵虎已是脱缰之马,纵击败梁述,仍无助于平匪患。
倘若局势失控,山西、北直隶、河南诸军都被牵制,京师防线势必空虚,那时若梁述自陕西举兵东进,直逼京畿,也绝非空谈。
阁臣争吵不休,症结正卡在此处。若从多省调兵平乱,难保都城安稳。可若不尽快剿灭,待赵虎真依他喊出的口号一路南下,攻入江南、直取南京,那便极可能割地称王,另立新朝。
堂堂大晟,如真有一日被困于蒙古与流寇新朝之间,那将是中原数百年来未有之奇耻大辱。
林璠端坐金阶,面色阴沉。恍惚间又变回嘉祐六年那个在窗下偷听梁述真相的九岁少年,胸中翻涌着同样的愤恨与无力,恨不能将梁述一刀斩首泄愤。
何况阁臣们争论已非互相推诿,而是实打实的难题。能调动的兵力有限,各地驻军多年未经战事,军纪废弛,粮道荒疏,战力不济。稍有不慎,便是倾国之祸。
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为何史书上的乱世君主常出昏招,非是愚蠢,而是大势所迫,纵有良策亦难推行。
他仰首望向殿外夏日晴空,心中一片苍凉:我若真愧对这江山社稷,死不足惜,可死后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
殿中,陆简贞已被鄢世绥激得近乎失态,六十余岁的老臣竟要揪衣挥拳。就听殿外一声冷冷的清斥:“陆卿有此力气,不如出城击匪。”
病了多日的瑟若终于可出殿行走,一身素淡衣裙,纤姿袅娜,却自有万钧气势。
群臣伏拜,她却径直走向林璠,伸手与他相握,浅浅一笑。
这一笑如寒夜见星,林璠心头阴霾顿散。
他紧紧回握,仿佛又变回那个被皇姐牵着走上丹墀的孩子。只觉姐弟二人同心,便没有克服不了的难题。
瑟若拢袖坐定,神情平静如常:“诸位如何预判当下形势?赵虎等人是否真欲取南京?若要乱江南,需多少时日?南直隶与浙江布防又如何?鄢尚书,你来说。”
鄢世绥略整衣衫,毫不看方才欲对他动粗的陆简贞一眼,语速比往常快了几分,更显干脆利落:“禀陛下、殿下,赵虎虽号称聚众二十二万,实则多是乌合之众、流民乱党。真正能战者,仅最初聚起的四万悍匪。”
“观其行止,于北直隶、河南所作,不过是恣意烧杀劫掠,未见有远图深算,亦不知收敛声望以安百姓之心。此风长久,势必自衰,乡民之心亦会渐归朝廷。”
“况江南与北地不同,富庶之地百姓素来惜安畏乱,乱军难得民望。尤有谷廷岳麾下劲旅镇守南直隶,兵精将勇,赵虎纵有狂心,亦未必敢贸然南进。”
“臣以为,此番南下之势,不过声东击西,虚张声势。其所图之根本,尤是背后操盘之人所谋,必不在南京,而正在京师。”
瑟若方微一点头,陆简贞便冷笑接声:“鄢尚书所言虽慷慨激昂,可江南乃天下粮赋之本,任谁也赌不起此一着。赵虎纵不攻城守地,但凡稍掠苏湖富庶之地,便可充作军资,再聚亡命之徒。”
“况江南尚有崇阳王、东安王等宗室,麾下亦不乏劲卒,若二王假剿匪之名而兴清君侧之举,岂非祸上加祸?谷廷岳固然坐镇东南,兵锋犀利,可若轻举妄动,倭寇趁隙来犯,又当如何?”
鄢世绥亦不示弱,语锋微冷:“首辅掌国计民生,钱粮进出最是明了。此局之险,在于兵力与财力皆难面面俱到。若事事俱顾、求全责备,反致裹足不前,延误战机,届时北地、江南皆失,可还有回天之力?”
两人话音甫落,阁中众臣旋即争辩不休,声音交杂如潮。
瑟若静静听着,眸色清冷,并不调停,只在喧嚣将起未起处,平声道:“够了。此局若败,大晟社稷不免倾覆。其责,由我一人担,届时不过一死谢天下。”
殿下此言既出,两派虽仍面色不忿,却也霎时寂然。
林璠心中一震,知皇姐此举分明是欲一力扛下,将来若真有不测,留他得一帝王之清名。
瑟若神情不动,续道:“我与鄢尚书所见同。赵虎无胆识无远略,背后纵有使力之人,亦断难久入江南,徒成空扰。若要固本拱卫京师,鄢卿可有方略?”
鄢世绥顿首一礼,沉声道:“臣请陛下、殿下允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入卫京畿。”
殿中一片惊愕。调边军入京,自古未有,既涉军政大忌,又冒极大之险。倭寇东顾仍存,北敌蒙古虽暂退,也未必罢兵。而边军之锐利,更足以左右京师局势,稍有不慎,便是刀兵逼阙,变生肘腋。
瑟若亦罕见地沉默片刻,终是权衡利弊,缓缓抬眸,语声果决:“便如此定了。鄢尚书主持,今日之内拟好方略,敲定此次剿匪总督人选,拟敕令来,我便在允中殿等候。”
她目光环顾殿内,神色虽淡,却带着沉稳如铁的坚毅:“诸位,此乃国朝生死存亡之际。我深知诸部衙门多有牵制推诿,事难寸进,但今日能立于殿中的,皆是大晟柱石之臣。”
说罢,她缓步自玉阶而下,步履稳健,声息铿锵:“京师多难,不是今日方始。二十年前,京师之围,我父皇与俞先生并肩守城,诸位多有人亦亲历其间。我那时尚幼,只记得坐在父皇膝头,听他指点舆图,讲山河社稷之重,至今历历在目。”
“那一战,大晟未倒。此一役,大晟亦必不倾。”她语气更沉,却愈发有力,“太宗皇帝决意迁都北京,所图便是不偏安江左,不作靡靡之地温室之朝,而是以北望胡虏、直面锋镝之志,激励后人不失血性,不堕气节。”
“今日纵有梁述挟乱谋逆,赵虎等蜂起为祸,但只要我等尚存一息,便誓不弃祖宗之基业,不弃这百年京城!”
语至此,瑟若神情清冷而坚绝,声线微颤却愈显决然:“纵使粉身碎骨,我亦绝不屈服于梁述之威!纵天若欲亡我大晟,我也必当力挽狂澜,与诸君同赴死战!”
……………………
五月底,京师戒严令下达,自宫门到城门,处处设关盘查。夜禁更严,街巷更有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凡人车进出,无不细查关牒。城内刀弓弩械亦勒令收缴,市井间连说笑声都轻了几分,街头巷尾只余风声与甲声。
原本还心存侥幸的权贵人家,这才真正感到惶恐,欲出城而逃,却发现无紧急公事者一律不得离京。
往昔日日仰赖运河漕运、北直隶与山西马队入京的粮米、炭薪、盐货、布匹、茶叶,顷刻断绝。物资飞涨,一斗米价几日内翻数倍,米行门前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这才惊觉,这偌大京城,本是只消费不产出的空心之地,平日的富庶繁华,全赖外郡输送支撑。
同日,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边军,共抽调三万人马,开始陆续进驻京畿,号“外四家”。
统兵之人,是去年大破蒙古铁骑、甘宁入京凯旋六将之一的镇虏右都督韩定安,年五十二,素来以纪律严整、用兵冷硬著称。他所部方一入京,便在外城扎营,甲胄森严、号角肃杀,数日之内修缮营墙、备粮械,声势之盛,令局势稍稳。
此时此刻,祁府内却是另一番压抑景象。家主祁元白旧疾沉重,不省人事。
祁韬、谢婉华领着子侄轮番守疾,就连代理家中大事的承涟、承淙,也常从外头商事抽空赶回,陪坐榻前。上下皆知,家主大限将近。
唯独祁韫越发不显于人前。她早知京师或有围城之虞,不能只坐等于内。以默认的代家主之名,她日夜往来各大行商坐馆、盐铁粮行之间,暗中筹调钱粮、囤储军资。
祁家原本便做北地船粮之生意,她到京次日便抢在京师戒严风声起前,开始尽量低价收粮,又通运河水道备下船只,意在一旦京中困厄,也可尽量出力,保朝廷与民间最紧要的命脉不断。
此举一半为备京城大难,一半更是咽不下梁述给她受的那口气,誓要与之博弈到底。
她冷静筹谋之下,自知此番或倾家荡产,但仍要赌。赌的不只是祁家的退路,更是要替瑟若分去那份沉重,护她得以少些后顾之忧,哪怕只有一星半点之功。
纵血本无归,也要搏出一线生机,与那伪神生造的乱世拼出个胜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