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祁韫归家,直奔书房,边走边吩咐几件要事,身边人个个干练忙碌,应声而动,气氛紧张而有序。
待进了自家院落,却见嫂嫂谢婉华少见地未守在父亲床前,反而静坐她房中,神色凝重,祁韫也有几分意外。
谢婉华眼中的她,却是冷漠坚决,日理万机却不见疲态,只有刚断强硬,仿佛连心中那簇冷火都熄灭,如今只剩冰锥般的唯一意志,要斗、要赢、要碾碎一切障碍。
可她心中,辉山永远是那个温柔和煦的妹妹,是抱着奶娃跪得笔直、一脸嫌弃的“臭小子”,却仍护紧婴孩不让摔着,只因那是她挚爱的兄嫂之女。
见嫂嫂满眼哀痛,祁韫也不由得缓了神色,言语间十分柔和,笑道:“嫂嫂想必是有要事,但说无妨。”
谢婉华抹抹眼泪,递给她一纸,只说:“在父亲枕下发现的。”
祁韫接过,展开细看,却只是淡淡地笑了一声。
那非喜悦温存之笑,而是冷酷且毫不在意的笑,仿佛这只是一片微尘,与己无关。
谢婉华呼吸都觉沉重,只因那纸,其实是祁元白将祁韫逐出宗、彻底否认她为祁氏血脉的退宗文牒:
“祁氏宗祠议决:祁韫,实非宗族正统血脉,其生母名节有亏,根本未明。恐贻家声之辱,累宗祠之望,今公议定夺,自即日起,削除族籍,永不得称宗房子孙,不得承继宗产祀典。此系公议,永为后例。嘉祐十一年某月某日祁氏宗祠谨记。”
她说不清,是自己在父亲枕下发现这纸时如坠深渊的感觉更痛,还是面对祁韫这副居高临下、如看蝼蚁的冷态,内心涌起的深深恐惧更叫她悲伤。
祁韫心中却无多少意外,甚至有种“这一日终于来了”的痛快之感。既然茂叔对父亲早下了她祁韫不能接位的判断,而今年她也完成了三年前许下的北地八家、存银两百万的誓言,再无人能阻她登家主之位。父亲唯一还能动用的底牌,自是强行逐她出宗。
她将这一纸文牒收起,递还嫂嫂,宽慰道:“嫂嫂护我至深,实在感激。我自有办法应对,无需担心。”说着指尖点了点桌面,就起身要走。
“辉山!”谢婉华忙扯住她袖,泪水已不受控地夺眶而出,“你究竟是怎么了?你这副模样,叫我好害怕。出了什么事,可否说给我听?虽不能相助,也只能如此为你分忧一二。”
“我无事,只是战事当前,容不得软弱分神罢了。”祁韫一笑,罕见地握住她攥紧自己衣袖的手,轻轻抚一抚,以安定她情绪,“若吓着嫂嫂,是我不好。可你知我心,我必全力护一家人平安。”
话音刚落,谢婉华难以自抑地一把抱住她痛哭起来。什么礼数、规矩、分寸,都不顾了。辉山是她心爱的妹妹,是她这辈子第一个保护过、养育过的“孩子”,有什么男女大防可言?
祁韫在她怀里,那冷硬姿态也柔化许多,不由得微笑想道:都说长嫂如母,或许这便是上天瞧我太苦,好歹给我留了一寸光亮。
这还是她自终南山回归后,发自内心露出的第一个笑。
这大半月来,祁韫知瑟若事务繁重,自己也有诸般紧迫要务在身,缠绵私情自当让位于大局,便未特意请见。此次却立刻递了一信,当日便得回信,次日清晨入宫面见。
二人先是细细讨论市井之所见、物价起伏与民间流言蜚语,一从官面、一从民情,各自角度参照,将京中物资储备与舆论风向梳理了个通透,光是此一事,便谈了一个多时辰。
至于“外四家”三万边军入驻京畿,祁韫不避讳其险,言虽是险招,却并非无理之策。蒙古新近大败,元气未复,今年再举兵戈可能甚微。赵虎虽势大,不过流寇草莽之辈,纵使背后有梁述做局,挥师北上是必然,也不至轻易攻破京师高墙坚垒。
真正要防的,反是梁述使出围城日久、供粮断绝的招数,城内数十万人口因饥乱而自乱阵脚,才是最危险之处。
谈罢大局,祁韫才提到自己被逼脱宗之事,唇角带着淡淡冷笑:“父亲这就不认我了。其实他又何尝真认过?不过是在男人一点面子与私心之间反复拉扯罢了。”
瑟若听得默然。父母之情上,她从未受过委屈,尤其是父皇,对她偏爱至深,临终还言“你是我最骄傲的孩子”。她实在不懂,为何祁元白竟能狠下如此心肠。
她更担心的是终南之行,小心翼翼开口道:“辉山,你……你不怪我早知梁夫人真相,却未曾告知?”
“实话说,有一瞬还真怪了。”祁韫微笑,“可殿下行前分明郑重允诺,会保我母亲周全,这也是我敢拒绝那老神仙的底气。”
瑟若听祁韫唤梁述“老神仙”,忍不住轻笑出声,抬手轻柔怜爱地拧拧她那张损人的巧嘴,说回正事:“特意来见我,想必是要我出力,说吧。”
祁韫退开半步,拂衣跪地:“还请殿下赐我一个名头,既可让父亲无法抗旨欺君,也好让我备战期间诸事行得顺畅些。”
瑟若闻言便懂,抿唇而笑,边点头边故作一本正经道:“嗯,不错,就封你为昭信伯兼奉平大使、赐紫金鱼袋、食禄千户,再加太府寺副卿衔如何?不够,还可加个光禄大夫、赐银印。”
祁韫知她在胡诌逗乐,也笑着点头,吊儿郎当地回道:“好啊,届时我真做了这昭信伯,头一件事就是向陛下求娶殿下,也配得上了。”
次日正午前,宫中圣旨送至。虽祁元白已近弥留,神志昏沉,但因事关祁家全族,宣旨太监仍坚持将家主请出,亲自跪听圣旨。
近六旬的老家主衣冠整齐,由管家与侍从簇拥着缓缓走出。那大太监见状,才微微点头,神色庄重,作揖后整理衣冠,朗声宣读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祁氏历代为国经商有功,家业日隆,尤以祁韫秉持忠诚,才识兼备,兼理家邦,卓有建树。今值时务多艰,务须筹划庶务,调度财粮,资助军旅。钦赐祁氏皇商之号,授祁韫内务府统筹使,秩从四品,令其都监粮饷,协办军需,辅佐朝廷以安邦定国。”
别说祁元白和承涟、承淙等族中子弟皆面露惊色,连祁韫自己都讶异于瑟若一番大手笔,直接将祁家破格提为第九皇商。不过,战时局势紧迫,如此赋予祁氏钱粮统筹之权,才算名正言顺。
祁元白心知,祁韫既为钦使,已将一己之身和宗族皇商之名紧密关联,自是无法再将其逐出宗。他和女儿的这一局,终是他输了。
他迟缓跪下,恭敬谢恩,声音颤抖:“谢陛下恩泽,祁氏必不负重托,戮力同心,奉献社稷。”
那一刻,他心中悲愤无比,仿佛眼睁睁看见家族被皇权捧至高位再吞没的灾厄之象,激动得浑身发烫、抖如筛糠。
他说不出是愤怒于祁韫胆大妄为,还是自惭力有不逮、智不如人,终是对列祖列宗的愧疚占了上风,只觉无颜见族人、见先祖,心中唯余一片死水般的绝望。
念及此,他身形一松,便一头栽倒在地。
府中顿时大乱,大夫频频进出。家主病重非一两日,后事早有安排,药石器具一应俱全。众人紧张忙碌,气氛凝重,但局面尚算从容,只待最终离世。
祁元白被抬回榻上后,竟罕见地有了片刻回光返照。
他半睁着眼,看见媳妇谢婉华和几个侄媳妇都哭得泣不成声。长子还穿着官服,显是从翰林院匆匆赶回,也一脸悲痛惊惶。
他很想张口劝一句:“都别慌,我哪会这么轻易就走?”可喉间只余气息翻涌,说不出声来。
他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依次凑近,执手拜别的神情郑重而悲切,这才慢慢意识到,原来自己是真的不行了。
这一乱便乱到了夜里,待人潮渐散,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他耳边传来两道脚步声,一重沉稳有力,另一重轻软如烟,细碎悠长,似是女子。
他心口一紧,带着温热的激动和震颤,看见蘅烟携着韫儿的手走来。
她仍是二十多年前初见模样,眉眼温婉,笑里带着不舍与怜惜,仿佛下一瞬就会握住他的手,执帕为他轻轻拭去风霜。
那画面一闪而逝,他已不知是梦是醒,只觉胸中残息渐弱,眼底的灯火也一寸寸暗了下去。
祁韫独自在榻前站定,目光淡淡扫过他憔悴枯槁的面容,不见多少情绪。
终于,她还是按礼数直跪下来,姿势却挺拔如槊,身形高出榻上将死之人许多,带着天然的俯视与居高临下的冷漠。
祁元白此刻神志反而异常清明,将她神色尽收眼底。
他很想开口说:孩子,是我负你最深。送你母亲远去,是我一生最大悔恨。如今你已羽翼丰满,无人可再束缚你,但愿你往后坦荡自如,也别再记得我这不堪一提的父亲。
可他拼尽全力,喉中也只发出低哑的嘶嘶声响,气息断续,如漏风的风箱般徒劳。
见言语无用,他便竭力抬起一只枯瘦的手,指向书案一角,那处放着一只匣子,神情极是恳切。
祁韫起身取来,他又吃力示意她去床边暗格,取出一枚钥匙。
那匣缓缓开启,里头静静躺着数十封旧信,纸色微黄,字迹仍清晰,是他与蘅烟相恋十年间往来书信。
即使祁韫早已心冷如铁,见到那一匣信时,记忆还是潮水般涌上来。
记得嘉祐七年,哥哥被人张榜污蔑,她来向父亲求助。那夜,父亲正是坐在灯下翻看这些信,因盛怒失手,茶盏打碎,伤了女儿和他自己。
可父亲第一反应不是看伤,而是慌忙去擦拭那一封被溅湿的信。如今,那茶渍还清晰地染在信封一角,仿佛仍有当夜余温。
那时,她尚会主动握住父亲的手,替他治伤,也无声宽慰,意为父女同心,总能渡过难关。
究竟是从何时起,这一切再也回不去了,她也已想不清了。
她垂头忍痛、咬牙不落泪时,祁元白已急得嗬嗬嘶吼,示意她找到某一封信打开。
她一封封试去,试到第十九封时,父亲神情才露出微微的放松。
信展开,是父母相恋不久而分别两地时写下的往来家书,言辞温婉,既诉相思,也畅想若将来有了孩子,要起怎样的名,教她怎样读书写字、弹琴作画,望她怎样长大。
原来母亲本姓韦,而非青楼女子艺名常用的柳姓。父亲将这小小“韦”字藏进了嫡出的“韬”,母亲也依约把它藏进了亲生女儿的“韫”。
原来曾经父母对她的期许,不过是:“但愿吾儿,心如素月,行若清风,自在平生。”
她再也无法忍耐,将信紧紧攥在手中,伏在父亲病榻失声痛哭。
祁元白只是静静望着她,目光温和慈爱,似要将这一生的歉疚都化开。他动了动手指,勉力抬起想抚她发顶,却终究无力,只微不可见地轻轻颤了两下。
最终,那只渐渐冷却的手,还是没能得她回之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