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正事谈毕,祁韫次日一早便辞行,仍守客居之礼,不失半分恭谨。
蘅烟坐在厅上,看着她最后一次以儿子身份跪拜叩首,心痛难言,只能强作微笑。
或许从这一刻起,“蘅烟”这个名字才真正消失于世,消失在她唯一血脉亲人的记忆深处,也消失在那些最温柔的怀缅与呼唤中。只余“昙如”一人,独留在梁府高墙之内,长伴那不败的盛名与寂寞。
祁韫叩首后,伏在地上也在强忍泪意。
其实初见那日她满心愤怒,过后冷静下来,才明白那毁天灭地般的怒火深处,原来是对自己的恨。恨自己始终无能,十五年前失了母亲,十五年后的今日,依旧无力将母亲从梁府带走,呵护在自己身边。
更悲哀于,母亲或许早已不愿与自己生活在一处。
当年之事,本就无从苛责母亲。她不过是个弱女子,一辈子都未曾拥有从心而择的机会。该恨的是做出那个选择的父亲,而非受害最深的她。正如今日祁韫带不走母亲,彼时母亲也身不由己,自保都已艰难,更无力救女儿于俞夫人之手。
这几日的冷淡,也不过是演给梁述看,假作她已不认这个母亲,勿以此要挟于她,反而或可保母亲周全。
母女二人无言相对,皆说不出那一句萦绕心头、深深渴望的,“留下来”,或“跟我走”。
祁韫离开后,蘅烟跌跌撞撞走下阶,踉跄着扑到方才女儿叩首过的地面前。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缓缓探去,终于触到那几点还未干的湿痕,在阳光下安静折射着清澈晶莹的光。
原来,女儿心里终究还是有她的,终究肯为她洒泪,哪怕只有这一点。
只是短短一瞬,她胸口便像被刀割般抽痛,泪水猛然涌出。
那哭声嘶哑而破碎,像要将这些年压在心底的悔恨与渴望都一并吐尽。可心头痛意反而更深,呼吸也渐渐急促短浅。
仆人们惊慌呼喊着大夫,她却再也听不清了。
出陕西境一路,仍是梁府管家随行安排舟车,衣食周备无一不妥,祁韫也都淡然安受。可一踏入山西地界,终于摆脱那份“热情周到”,她便立刻策马狂奔,将这十日积压在骨血里的荒唐与憋闷,尽数倾入鞭影蹄声。
如此疾行,入京畿境内竟比来时快了三日。
在终南山那十日,不辨日月,也不闻外事,除了最后那晚一封八百里急递呈报陛下与瑟若,便真如幽谷归隐。可一近北直隶地界,便如从山林梦中惊醒,迎面便是刀风火味。
传言有响马匪首赵虎举旗造反,连陷数县,杀官夺库,烧了漕仓,乱兵烧杀劫掠,百里田野尽是哭声。
沿路茶肆驿站间,商人农户提起赵虎,皆低声咒骂却又不敢言重,恐祸及自身。更有传说他兄弟十余万,皆是刀口舔血的响马贼,各领人马,立国称帝。
年年徭役重税已让百姓苦不堪言,如今却更惧乱军,深知匪患至如此地步,先烧的是万家房舍,先死的是百姓子女。
战火正自京畿之南、天子脚下烧起,迅如骤雨疾风,不期而至。
祁韫本有禁军随行护送,原也足够保身无虞。可自过了山西与北直隶交界的潞城,局势骤变。
沿途惨迹不断,村落烟火处处,大道上行旅绝迹。书信难以送达,连京中邸报也迟滞不至,仿佛被割断在这荒凉乱世里,只能缓行前探。
一路行至泽州,大路上便见十余匪人光天化日当场行凶,劫掠杀人。血光中,老弱伏地哀哭,刺耳入骨。
祁韫原欲策马而过,忽又微微一顿,抬手向连玦虚虚一招。连玦心领神会,将鞍侧挎刀掷来。
她接刀转腕,刀锋一晃便出鞘,催马如飞,直取那作恶最甚的为首一人。
不过电光火石之间,割喉如刈麦,鲜血喷涌,也只飞溅她半片衣袖。
她拨马回身,冷冷一甩刀上血,静观连玦和禁军诸人将匪众一击灭杀,再扶起地上哭叫的老弱、清理善后,这才缓缓收刀。
听到匪患的那一刻,祁韫便明白了梁述所言“很快你和瑟若便会懂”的真意。
这场民间叛乱,是他的回信。
赵虎起兵的时日,恰是她那封汇报出使结果的八百里急递入京次日。梁述以一种残酷又优雅的方式向瑟若姐弟昭示,我为臣三十余载,未曾颠覆林氏江山。若真要乱世,也不过举手之劳。
真正的颠覆,究竟有多可怕,你们不信,那便看见吧。
她回望血痕未干的大道,心中并无恨意,只有彻骨的清明。
此局已成,不死不休。
………………
嘉祐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赵虎起义。
京畿地区虽在天子脚下,却也是遭压迫最深之地。官府横征暴敛,皇庄与私庄层层盘剥,苛捐杂税如山。军马草料与军屯徭役更是年年不绝,民间早苦不堪言。
赵虎本是北直隶地方小有声望的豪杰,原也只想苟安度日。阉党江振门徒向他索取重金,被拒后反唆使官府污其为匪,欲先诛后安。赵虎无路可退,遂揭竿而起。
这星火很快燎原。仅十余日间,他便聚众数万,席卷京畿,攻克州县数十处。叛军来去如风,打则掠夺,得手便退,不守城池,地方守备和正规军皆跟不上追击。官军疲于奔命,屡战屡溃,兵败如山倒。
赵虎以“清君侧、诛贪官、讨天下不义”为旗帜,喊的是为百姓争一口气。百三十年来累积的民怨如同决堤之水,一夕奔腾。
四月二十六日,瑟若和林璠收到祁韫的急递便有隐约预料,原来这终南之邀,并非诚心谈判以求和局,而是单方面的最后通牒与劝降。
祁韫铁骨铮铮,自是不屈,梁述也早料到她不肯低头。偏偏选在急递入京的次日发动叛乱,更像在戏弄,“勿谓言之不预”。
他似在等着看,这姐弟二人会否将这场乱世的降临,归咎于祁韫出使失败,恨她因私心与傲骨,不肯牺牲自我换取平局,从而坏了这盘关乎天下的大棋。
哪怕是向来冷酷无情的林璠,也感到汗毛倒竖。姐弟俩虽都未言语,却各自一夜无眠,因全然不知梁述的后手藏于何处,更猜不到他何时出招。
好在惴惴难安只持续了一夜,次日局势已然明朗。梁述不再周旋于暗面,也不再讲什么优雅与交易,而是直接亮出锋芒。李桓山虽死,他手中仍有无数张牌,可翻覆山河。
这摧枯拉朽的暴力,也恰恰用一种戏谑的方式证明,过去的三十年来,他终究还是忠于林姓社稷、顾念天下苍生的。
瑟若闻听叛乱,当即胃痛发作,呕尽药食,连吐出的粥里都带着血丝。
祁韫赴终南山已有近一月,她虽知以舅舅之为人,不屑杀此一人来伤她,仍是“两国交战不斩来使”的风度。何况祁韫之母又是他一生挚爱,正因顾念这一层,梁述才容她安然至今。瑟若敢遣祁韫孤身入险,也正是赌他仍存“父执”之念。
可眼下两方已公然开战,祁韫是否会被扣留相胁,连她也不敢断言。就算梁述无意加害,归京途中也难保不出意外。关心则乱,再冷静的监国殿下,也难免惊恐惶急。
她和林璠这才后知后觉明白,梁述那所谓的视察终南别业,哪里是什么沉迷玄想、风雅消遣?自李铖安入京起,他便将病中妻子也一并带至三千里外的陕西,本就是预备开战之举。留在京中的幕僚门客,不过是权衡后可舍弃的棋子。
甚至他长子梁珣仍照常在礼部供职,也是麻痹天家姐弟二人的招数,更是明晃晃的挑衅:人质给你,你敢杀吗?
正如祁韫杀李桓山是借了一点运气,打了梁述一次出乎意料、措手不及,瑟若也尚未准备好李桓山死后除梁述的最后一击,虽有暗中屯粮练兵,对抗如此骤烈迅猛的匪患,仍是杯水车薪。
皇姐病倒,林璠虽心痛,却仍稳住阵脚,如常调度大局。他紧急召枢密院与六部议事,拟调北方诸省兵援,遣使安抚京畿、河南百姓,下诏严禁地方官敛财扰民,以防逼反更多人心。同时督令工部修缮城防,户部筹措军饷粮草,刑部清查内外监狱,以防趁乱越狱之徒生事。
可这些看似周全的政令落到实处,却处处受阻。梁党盘踞半壁江山,惯用官场手腕推诿扯皮,或阳奉阴违、或故意拖延,偏偏又挑不出明面过错。
何况兵部历来在梁述掌控下,即便鄢世绥暗中倒戈,能掌的也只是部分文案调度,真正调兵遣将的权柄仍难彻底拿回。
仅仅二十日间,赵虎从京畿南下,踏入河南境内,更吸引了大批悍匪蜂拥响应。各地旗帜骤起,自立山头,各自为王,声势浩大,直逼湖广鱼米之乡。
至此刻,林璠才真切体会到,这些年执政看似一帆风顺,只因梁党从未真要掣肘。无论是嘉祐九年赈灾、女主乱政流言,抑或嘉祐十年蒙古兴兵,梁述都选择了与他姐弟二人共护天下。
如今局势骤变,梁党暗里作对,且皆是把守各处关隘的精锐,手段看似简单,实则杀伤极大,只需一个“拖”字,足以致命。兵部、户部一道文书,哪怕晚发半日,传至地方便不知几多迟滞,赵虎等人或许便又多下一城。
甚至鄢世绥这些年权势太盛,结怨太深,朝中不乏盼他失势者,皆借机落井下石,让他疲于奔命,纵有三头六臂,也无力面面俱到。
祁韫归京又波折近十日,才好不容易从南门入城。若非有禁军护送、身份显赫,且特使关牒在手,只怕连进城都难。
京城内外,已是人心惶惶。在朝为官者明争暗斗,朝堂乱成一团。权贵们有的仍夜夜笙歌,装作无事发生,有的则私下议论要不要弃京逃命,却又不敢真走出城门直面乱匪。
家中倒还安定,毕竟几位哥哥都在坐镇,更何况有承涟作定海神针。
父亲祁元白已病入膏肓,整日神志昏沉。祁韫在辽东这些年,他早把家业交给下一代打理。年后她回家时便发现,北地的生意倒退颇多,自是那几个族兄不济事,也只好和父亲略作商议后,央承涟、承淙两位哥哥亲自接手收拾局面。
而这一趟终南之行,让祁韫在心底彻底与父亲断了情。祁元白病榻上昏沉不醒,不辨人面,谢婉华与其他女眷日夜伺候在侧,将她态度看得真切,只觉触目惊心,愈发不安。
她不懂,为何辉山这一趟出差回来后,对父亲态度骤然转冷,每日只行晨昏定省,递药喂汤的手也只是规矩得体,再无从前那点亲昵与柔情。
可也不敢多问。祁韫眼底那份冷淡,再加上外面风雨欲来的乱世,都让谢婉华把一切揣测都咽回肚里,只暗想:她必是有难言之隐,不得不如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