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烟闻言,只默然数息,便淡淡一笑道:“你不愿认我,也是情理之中。稍后请你与我对坐一晤,总是可以?”
祁韫心里滔天愤恨已化作幽幽暗火,仍冷冷答:“愿从夫人所愿。”
梁述在旁一笑,似是早已料定如今场面,仍携夫人的手并肩行去,留给祁韫的最后那一眼,不含讽刺、毫无恶意,全是悲悯与体谅。
这自居父辈的一眼更让祁韫怒火中烧,恨不能当场将这造作之宅砸碎烧尽,转身一言不发自回房中。
她在房中发狂到来回踱步了半个时辰,心口和肩胛创伤更是烧得发疼,若非此处是客居,早已将所有陈设一把砸个稀烂。
原来,这七日所谓的体贴周到、亲昵示好,不过是为今日这恶毒一击。她恨自己三年前在坐忘园与梁述偶遇时心神不宁,竟没听透他那句“十二载不调之昙”背后深意。那“生于烟云香草”的昙花,“烟云”是“烟”,“香草”是“蘅”,明明嵌着她母亲的名字。
那句看似轻盈机巧的禅语,不过最直白的宣示:我呵护你母亲十二年,使她自烟花旧骨化作不败之昙,你该跪拜、该感恩。
她无法说尽心中的愤怒,恨梁述将母亲作为要挟她、羞辱她的筹码,恨母亲能心甘情愿做梁述的夫人,日日与她和瑟若的仇敌同席共枕。恨她当年任由女儿在祁家受尽折辱,至死不闻不问。
更恨自己十数年小心隐忍、倾尽心计好不容易换来的立身之本,以及自己对母亲未曾间断的相思缅怀,在母亲这“心甘情愿”面前,竟成了笑话。
她“天不予我,我自设局以取之”苦求来的一切,不敌今日母亲一句话:你若认我,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应有尽有。
她最恨的还是,母亲竟能站在仇人身旁,如此理所当然地劝降她,哄她加入这虚伪空洞、自诩高雅实则庸俗至极的家庭。
祁韫困兽般踱了半个时辰,终于稍稍平复,坐下连喝三杯冷茶收束心神。
好,极好。梁述,你要逼我失态,怎会让你如愿?就算这刀是母亲亲手递来,我死也要将刀拔出,奉还于你。
这一怒,怒得她满身是汗,气息滚烫。定神后唤高福伺候她更衣,冷水浇面之后,头脑也彻底沉静下来。
一刻钟后,她衣衫整肃,如约步入梁夫人客室。
蘅烟静静坐于室中,也有半个多时辰。她不能不为今日祁韫的冰冷态度伤心,却也知她有理由怨自己。
她也并不是要逼她选择梁家、而非效忠于那位她心爱的监国殿下。梁述同她说,过些时日想将阿韫请来一游、一家人相认时,她也委婉表示过不愿。
她深深明白,那个死去的蘅烟,是女儿忍辱负重十数年唯一的支撑。在这份恨和痛中,她成长得无坚不摧、光芒万丈,如今更是早已走出孤绝一身的困境,有了爱人、家人、朋友,而她自己也在新的婚姻中得了圆满。彼此怀念、只留美好与清白的记忆,自是最好。
可她也清楚,阿韫与那位监国殿下,终有一日要与梁述一战。她在世上最爱的两个人,注定只可存其一。
梁述摆在她面前的,是以她一己之身换两方相安的机会,她怎能不作一试?纵使明白,阿韫多半不会妥协。纵使明白,阿韫很可能厌她、恨她、弃她,甚至有朝一日,亲手杀了真正待她不薄的梁述。
她只能一试。
蘅烟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阿韫缓步行来。自幼瞒下她的女儿身,虽是无奈,如今见她身形修长,挺拔如竹,眉目凌厉而清俊,冷怒压着锋芒,如含鞘之刃,竟美得如此独一无二。若真困于闺阁,反倒是暴殄天物了。
祁韫行至近前,规矩周全地向她一礼,不言不语,也不肯更近一步。
蘅烟轻叹一声,勉强含笑,还是伸手向她招了招:“可否让我……让我近些看看你?”
祁韫在原地僵了数息,似是心中天人交战,最终还是缓缓走到她身旁,抬眼与她对视。
这一刻,母亲眼中没了那贵人般的淡静从容,有的只是方寸大乱的疼惜、想亲近又被她推拒的受伤,以及,骗不了人的,深不见底的刻骨相思。
祁韫心中的滔天怒意,也在此刻慢慢退去,只余本能的疼与说不清的荒凉。
母女相顾无言,唯有风影在这暮春初夏的山间沙沙作响。
许久,蘅烟才艰难开口:“你……你恨我,我不怪你。那是应当的。”
“阿韫。”她终于泪如雨下,“这十五年,你受苦了。”
祁韫沉默良久,无奈一笑:“可我,连你是否受苦也无从知晓。”
蘅烟以帕拭泪,笑意苦涩又温柔:“其实我过得很好。梁侯待我极好。”
“今日见我,你是不是宁愿我早死了?”她轻声道,“蘅烟的确早死了,如今在你面前的,是江南苏氏之女,苏昙如。”
其实若论先来后到,梁述比祁元白更早出现在她命中。
那年她方满十四岁,初登秦淮“万花宴”。那是新晋名伎们各显风华的场合,人人使尽浑身解数争奇斗艳,而她那时孤高狷介、疏冷懒散,任凭妈妈打骂也只穿一袭素黑纱衫,未施粉黛,毫无矫饰,纵使青春绝艳,也不算惹眼。
偏偏那夜,席上最尊贵、戴玉蝶面具的客人,将手中那朵价值连城的夜昙“素华”轻轻簪入她鬓边,吟一句:“天花开谢未宜人,独惜清凉物外身。”便飘然离去。
场中对此人讳莫如深、敬畏如神,不敢道出名姓,她始终不知那客人是谁,却因那一举成了当晚魁首,自此秦淮独艳十余年。那人却再未出现,也始终不肯收她入幕,任多少人以她为筹、求一登天之机,皆无果。
后来她成了梁夫人才知,梁述那晚本就是无心无意,不过是要择一同样无心无意之人作捧,何况她之形貌,正配他手中那朵素华,这一手只是他玩弄戏谑世人的小把戏罢了。纵然她天姿绝色,在他眼里也只是万花中一枝,那绝代风华反倒是后来岁月打磨出的。
可这终究是一段孽缘。祁元白初识她,是被友人带去观那“秦淮第一艳”,自此一见倾心。
再后来她病重、祁韫归宗那年,正值祁家欲攀上王家、立足北地的关头。王崐以“献出爱妾”为条件,许诺替祁家平息围攻的北地票号势力,实则以此试其忠诚、折其脊骨。祁元白悲愤之下,最终还是屈从。
蘅烟那时便死了,只剩个空壳活着,自毁也罢,自弃也罢,都无可回头。
入梁府后的那个中秋之夜,她才终于从那段早该死去的旧情里抽身而出。
梁述许她世间最好的一切。他带她回到江南故里,蘅烟惊讶地发现,旧人见她皆作“识而不识”:识她是南京仕宦高门苏氏的掌上明珠,跪拜如对天人。不识她曾为风尘女子的过往,仿佛那段卑贱身世从未存在。
她冷眼看着那些曾市侩、曾刻薄、曾恶毒轻贱她的面孔,如今一个个谄笑逢迎、小心翼翼,唯恐一个不慎,她轻抬玉指便能碾碎他们如碾死蚂蚁。
头一回,她竟从心底生出几分看戏的快意,淡淡的、冷冷的,带着嘲弄。
原来,这便是权势的真相,丑陋得真实,也强大得真实。
她不是没想过将祁韫从祁家接出,可纵然梁述再偏爱她,要她当面向新夫婿提出认养前夫之“宗子”,也的确太过越礼。更何况,她也不愿让祁韫亲耳听见那段真相:亲父将亲母献出,只为家族利益。倒不如,让那死去的“蘅烟”替她们母女把这孽缘一并埋葬。
祁韫静静听完母亲十五年来交代,心里没了恨,也没了怒,连疼都不剩,只余下死水般的麻木。她很想问一句:如今说出这一切,是自然倾诉,还是在替梁述劝降于我?
唯一使她稍有波动的,是祁元白将爱妾献出以换权势的做法。她当然明白,以王崐的狂妄狠辣,父亲若不屈服,或许不仅是失去一次机会,而是招来王家的羞辱与报复。既然蘅烟是梁述十多年前便“标记”的猎物,王崐总有手段将她送到梁述身边。
可无论如何设身处地,祁韫始终不能理解父亲一次又一次选择权势与利益,而舍弃挚爱与亲人的做法。她若是遇到,宁愿为所爱之人同这世道拼个粉身碎骨、玉石俱焚。
这一刻,她也终于懂了,当年父亲眼睁睁看着俞夫人折磨自己而不阻止的背后心结。正因那段“献妾”旧史,让他无颜直视她这个蘅烟之女,她的存在,时时刻刻在提醒他的懦弱不堪。
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或许真动过念头:若是这个孩子死了,也就能将那段耻辱一并掩埋。
蘅烟说完往事,看见祁韫神情一点点凝成寒霜,心里不免恐慌悲痛。
若说最初重逢时,她的冷漠还只是震惊后的本能,此刻的冷意,却是听明白了一切之后的彻底隔绝。
曾经,是父母各自因种种不得已抛弃了她。现在,轮到她来斩断这一切了。
蘅烟住了口,抬手捂住心口,痛到近乎窒息。泪水不受控地涌出,胸中一阵阵发紧,仿佛连呼吸都被悲伤堵住。
朦胧间,只见祁韫走近,执帕替她拭泪,动作温柔无比。
她唇角竟带着点笑意:“母亲只需安心做这不败之昙即可。”
说罢,她起身,利落地掀袍一跪,叩首道:“无论此局如何,我都会保全母亲无虞。”
“我会证明给母亲看,翻云覆雨虽难,护住所爱,总是能的。”
说完,她头也不回,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