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蕸见她拈袖款款而至,便招手含笑:“晨光方好,新得一架箜篌,祁兄可愿试上一曲?”
不料祁韫大大方方摇头,道:“惭愧,箜篌素所未习,此生只学过琴。”
这话一出,梁蕸与徽止都不免讶然。只因祁韫在京城本就是人物,且不提监国面首之名,嘉祐九年,连他们父亲都亲赐昙花佩,故二人先入为主,总觉她必是诗画音律皆擅的高雅之士。
更何况,昨夜宴上她谈乐论艺,处处不似泛泛之辈,几句话便让行家都挑不出错处。今日却说只通琴,岂非纸上谈兵竟到这等地步?
他这整日风花雪月的公子哥儿自是不知,祁韫这等常年行走应酬之人,最擅借假修真。欲装行家,不过是请高人指点几部书,夜里背熟了要点,再在席间信手拈来,听人议论时顺水推舟、化为己用,半月功夫便足以乱真。
梁蕸只好笑道:“祁兄此行可带了琴?若无,便取我家所藏,也算一乐。”
祁韫出门向来带着那张沧浪,正是为此等场合,闻言一笑:“正带了常用之琴,只恐配不得梁兄这架古箜篌之沉厚。不如这样,我命人取来供二位赏玩,还请梁兄也挑一张相配的古琴,同台一试,唐制最好。”
梁蕸和徽止一听这话,只觉果然是行家里手,极合心意,欣然同意。
不多时,两琴皆至。梁蕸所取的是他所藏唐代名家雷公制琴,名曰“济云”,气韵雄浑沉稳,与那出自汉代的箜篌同奏,气象更盛。
祁韫那张沧浪虽是近代新制,却与张溪云共商时便定了风格,清丽灵动,一试便见匠心独具。梁蕸抚弦片刻,也忍不住连声称妙。
祁韫接过那张“济云”,只淡淡看了一眼,便含笑示意道:“梁兄若欲先试箜篌,我便以此琴调音相和,亦可作引。”
梁蕸笑道:“那可不大好调,这箜篌是汉时遗物,常用清角调,偏又因年久失修,有几根弦总是音色不纯。我这琴是正宫调,音色虽能相合,但几处偏音弹来未免费手,也难得十分称心。”
祁韫闻言,掐指推演徽位变化,微一沉吟便笑道:“是有点难,不过无妨,总还有法子可解。况且,成不成也只是玩玩,梁兄也不至于真笑话我。”
说得梁蕸也不禁失笑,面上竟隐约带了点微红。徽止在旁哼笑道:“二哥最好脾气,从不取笑旁人。我可不客气,若是弹错,逃不过我的耳朵。”
祁韫对徽止的策略一言以蔽之就是“视若无睹”,从容沐手罢在那张“济云”旁落座,示意梁蕸可开始。
梁蕸先出一音,祁韫听罢便熟稔扭动琴轸,不过三两下就校准无疑,又顺次校准了其他六弦,显然耳力和手上功夫都极好。又熟知古琴特性,动作虽果决,却缓慢慎重,只因古琴多颠沛流离,纵保养得再好也经不起猛力,骤然收紧弦易伤琴轸,甚至损坏琴体。
音定之后,徽止这小丫头便开始“点单”:“霍去病的《汉宫秋》。”此曲本为箜篌名篇,琴家少有专习,显然有意刁难祁韫。
梁蕸也有意要探探祁韫的真本事,面色一敛便即入神,箜篌初出一音便苍凉雄阔,如风卷大漠,极合《汉宫秋》本有的悲壮气韵。
祁韫虽未习过此曲,却也全然无惧。她凝神倾听,手下轻拨,便边听边随,一段起手引子后,不仅能如影随形应和,还能顺势即兴,毫无滞涩。指下行如游龙,处处避开难按之处,以泛音、散音巧妙相衬,更显轻灵流畅。
她这琴声不偏悲怆,反而中正沉着,衬得箜篌的苍凉更见大气深远。两人琴箜相和,越发合拍,到最后几近无分彼此,仿佛原本便是合奏之曲。
朝光穿过林间薄雾,照在远处飞檐雕栏上,也映得二人衣袂微动。偶有风拂过松针沙沙作响,在场人人都屏息静听,只觉这琴箜相和,如同山中风云变幻,自有千古之意,令人心折。
这一曲终了,徽止那小丫头彻底服气,心道“果真不是绣花枕头”。梁蕸也意外生喜,眼底放着光,又与祁韫各奏几曲,直至近午才意犹未尽地罢手。
下山路上,梁蕸兴致仍高:“祁兄手法是正宗南派,这京城能有如此纯正的,实在少见。倒和家母手法如出一辙。”
这一句倒勾得祁韫有些思念起母亲来。蘅烟为秦淮花魁,学的本就是最地道的南派手法。她还小得坐不稳时,蘅烟就逼她练琴,那是母亲少有的严厉之时,三遍弹不对就打手。七岁前日日须练满两个时辰,从不松懈。
后来蘅烟病重,她被祁元白接回宗家,母女自此永别。但练琴的习惯却留了下来,在京时本无别事,每日苦练三四个时辰。后来生意再忙,也隔日必抽半个时辰保持手感。
乐器这东西,三日不练外行都能听得出破绽。临到用时失手丢人,可不是她祁韫能容忍的事。
午饭自是三人同席,还添了一位俊朗青年相伴,与梁蕸举止亲昵,竟毫不讳饰。梁家上下,从徽止到仆从也都视若寻常,倒叫祁韫觉得有几分看热闹似的新鲜。
关于这位梁府二公子的真实爱好,反正京中早有定论。梁侯对此不以为意,估计态度跟徽止常挂在嘴边的说辞一致,领进府里的人“不俗就行”。更妙的是,这位梁家二公子堂堂天潢贵胄,偶一撩拨便脸上发红,更让祁韫心底暗暗发笑。
看得出来,这一局是梁述专为她“量身所设”,却未免落了下乘。她早已不惧人识破真身,更不怕世人议论与瑟若之情。此行本就为日后取梁述性命而来,若连这点小试探都能叫她动摇一分,才真算她输了。
如此日日做这些所谓的风雅之事,一连过了七八日,倒真给祁韫磨出几分不耐烦的火气来,想着离开瑟若、丢下生意上那么多正事跑来这世外桃源般的终南山,就为做抚琴、作画、吟诗、品茗这点美而无用的屁事,值得几分?甚至她这几年在辽东过得糙,画画本就荒废了手生,硬生生又给拣了起来。
梁蕸的品味虽称得上精致,却偏爱宋廷宫苑、花间词派的婉转缠绵,活脱脱一个“西昆派”再世。偶一为之还好,日日搞这个,真叫祁韫快腻吐了,恨不能让瑟若最爱的欧阳修给他来场“复古”,好好洗一洗矫揉造作的俗艳。
这日梁蕸和他那小情人又来邀祁韫画那未完之画,祁韫心里其实已烦不胜烦,甚至开始考虑破罐破摔:要不出出招把这梁二公子吓跑,或者干脆挑拨二人反目,让他们哭闹吵架去,省得再缠着我。
这么想着,她皮笑肉不笑地出门,还未同二人行至书房,就听宅中层层通传:“梁侯与夫人回府——”
梁蕸闻听,自是要往门前迎父母,祁韫作为客人也得跟上。
只见山下不紧不慢驶来一乘乌檀雕饰的马车,旁随寥寥从仆与执伞侍女,并不张扬,却处处精雅讲究。所过之处,仆人垂首,风吹衣袂,金线暗隐,一派不言自贵的气度。
梁述随意一跃下马,五十来岁年纪,鬓发竟不见丝毫白霜,面色朗润,眉目如刻,举手投足间俱是风流倜傥之姿,叫人难辨是四十抑或五十。
他身旁那位夫人,却是清绝得仿佛尘外来客:身量纤柔,衣裳素淡,肌肤胜雪,行止间有一股难言的淡泊与矜贵,似神仙般不染尘埃。
依礼,祁韫本应只看一眼便避开视线。可这一眼,便教她心神俱震、天旋地转。
虽那夫人戴着幂篱,看不真切面容,可那身形、那独一无二的举止风姿,她再熟悉不过,至死也不会认错。
那是蘅烟,她的母亲,她朝思夜想、去世十五年之久的,母亲。
祁韫俯身行礼,脑中却一片空白。那一刻,她甚至感受不到心跳,唯有轰鸣声在耳侧回响,眼里只存那一瞥之间那夫人的身影,连呼吸都险些忘了。
那夫人行至她面前,衣香拂面,是祁韫从未闻过的气息,陌生而清淡,不似记忆里甜中带冷的脂粉香,却依旧让祁韫心神震荡。
蘅烟静静望了祁韫片刻,终是低声开口:“阿韫,你不认我了么?”
那声音清婉柔和,恍如旧梦,与记忆中并无二致。只不过,如今声里满是从容与高贵,不复当年烟尘半生的怯弱哀苦,是祁韫无比熟悉、日日与其奉承周旋的,不折不扣的贵人语调。
她竟不避外人,一口将二人关系点出,连梁蕸那不上台面的俗气情人都不避,更叫祁韫难以理喻。
霎那间,一切都通了。
原来,这七日梁蕸、徽止对她的亲昵,是知晓真相后不避外人的亲近示好。原来,梁述并非以男装女侍的衡一、喜好男风的二公子羞辱她,而是不动声色地展示:在这个奉美为尊的家里,性别、喜好、流言都不值一提,你是我所认可的,是我们都认可的,你是我们的家人。
想通后,祁韫心里涌起说不清的恶心之感,强烈到几欲作呕,只得硬生生吞下。
面对母亲微带幽怨的轻问,她缓缓抬眼,只答:“夫人恐是错认了。祁某平生未曾识得夫人。”
那声音冷肃、神情从容,合乎礼数,却比拒绝更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