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宁在晚意房门外探了一探,只见屋中漆黑,空无一人。案上的梳妆盒略显凌乱,衣箱也敞着,显然人已妆成衣换。
她心里一紧,一股莫名的慌乱翻涌而起,怒气也随之猛涨。莫非人已被接入李铭靖宅中?
她强自镇定,细细一想,此刻还未到亥正,若尚未动身,只可能去一个地方。
李钧宁眼神一凛,转身三两步攀上屋檐,跃过小院瓦脊,几息之间已落入祁韫屋外。果不其然,房中灯火未熄,两道身影静静相对。
晚意一身大红喜服,妆饰极艳,却艳得发苦。鬓边点翠、指上嵌金,皆是妾室规格,一丝不苟。可那张脸上泪痕纵横,早已将细细妆粉冲出道道沟壑,映得人心酸。
祁韫这些日子已能下床行走,今晚衣装整洁,端坐案后,案上散着几页书信账册,俨然一派如常理事的模样,丝毫不见病中之态。
晚意开口,声音已哑:“东家,此一别,确是山长水远,再无相见之期。”
李钧宁听得一怔,“东家”?原来她二人之间,是身契为实、属隶分明的主仆关系?
晚意顿了顿,仿佛想笑,却只是苦涩:“原说等云栊、绮寒、蕙音三位妹妹各得归宿,我好替她们梳妆送嫁。谁想世事难料,倒是我先走在前头。这一别,若再不能回京,还望东家照看她们,务必叫她们嫁得风风光光。”
说罢,衣袂轻动,环佩作响,她盈盈一拜。
祁韫微点头,只淡淡应了一句:“你放心便是。”又道:“她们的事,我会办妥帖。”
声音里唯有职责与答应,没有留恋、没有不舍,冷得像一纸回执,正如她对晚意一贯的态度。
晚意似也被这冷如冰刃的风度刺痛,忽地抬头,迸出一句:“你真这么狠心到底?”
祁韫也不料她突然作此语,皱眉抬头,就见晚意眼中含着泪,也含着焦急和恳求。
于是她定了定神,仍作那副冷淡样子:“何必这样说。李二将军言辞虽直,却也未尝不是唯一的出路。我又何尝不愿如今这般自在日子,能长些、再长些?可世事哪由人拣着走?”
说着,她撑着案几艰难起身,缓步走向窗前,望着一片幽暗夜色,低声道:“你知道我一路走来,孤苦无依,每一分地位、每一笔家业,都是自己挣来的。商人本就为四民之末,我若欲夺这家主之位,便不能与李氏翻脸。我必须答应。”
晚意仰头,且笑且流泪:“你的谋略,你的一切,你从来都当我不懂。这种轻蔑最伤人,你知不知道?我也可以成为你手中剑,是你未曾给过我机会与你并肩。”
“你们男人,总把话说得高义凛然。可你不过是没胆,不敢要我罢了!”
晚意见她不接话,步步紧逼:“如今有了肯爱我、肯要我的人,你嫉妒了,是不是?你心里深处也不愿宁儿得到我,你敢不敢承认?”
纵满心沉痛万分,祁韫还是被她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一面静察窗外,一面以目无奈示意:真要把话说到这份上?
晚意却一边拭泪,一边苦笑着点头。
祁韫只好无奈叹息:“你,你们两个女子……唉。这世道刀山火海,路不好走的。”
“走不走得下去,不需你来断!”晚意猛然抬首,声音发颤却格外坚定,“更不由李铭靖那种人来管!”
她一步上前,语气一寸寸逼近:“你逼我嫁,我认。但我的心早就是她的了。一身一命,从此只证此情,哪怕是死,也绝不悔改。”
这每一句话,李钧宁在窗外听得一愣一愣,一时喜得上天,一时又痛得钻地。
她先前只隐约听人议论祁氏北上是为家主之争,从未细想过,攀附李氏原是祁家多年来的深谋远虑。李铭靖拿准了这一点,仗势逼人,虽是卑鄙,却也非祁韫所能违抗。
她更被晚意最后那句“只证此情”惊住,生怕今夜她真入了李家,就要以死明志。
这些日子,她心绪纷乱,曾无数次幻想把晚意从祁宅中抢出来,带她远走高飞,奔山越岭,跨江过海,去一个谁都寻不着的地方,隐姓埋名,从此天高海阔、不问世事。
可终究不敢。她怕自己只会打仗杀人,不能养她一生。晚意是她心尖上最疼的人,是锦绣丛中长大的富贵之花,怎能真和她粗衣淡饭、草屋柴门过活?
但此刻听了晚意热烈决绝的剖白、毫不犹疑的誓言,她才觉自己太懦弱,太胆怯。原来一直爱得最深、最真、最不顾一切的,是千帆过尽仍保有这一颗纯粹真心的晚意,她的晚意。
一股意气冲上胸臆,李钧宁一把推门而入,跨步进来。
屋中二人齐齐回望,尽是惊愕。
她三两步走到晚意身侧,将她的手紧紧一挽,目光坚定地望向祁韫:“祁爷,我素来敬你。晚意是我此生挚爱,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进李铭靖的门。若你肯成全,我感激不尽。这一生,我必护她周全,不叫她再受一分委屈。”
她话锋一转,语气陡冷:“若你不肯,我也会带她走。谁也拦不住。”
见祁韫面色沉痛,一时无言,李钧宁更干脆利落地跪下,晚意也毫不犹豫,随她而跪。
这一跪叫祁韫心乱如麻,连忙上前扶住二人。终于她长叹一声,摆手道:“我只作不知罢了。”
晚意却未起身,深深望了她一眼,又沉沉伏地叩首一次。
起身之后,她步伐坚定,一身红裙在夜风中飘扬,跟着李钧宁而去。
那夜祁韫说出“我希望你答应”,随即将内情和盘托出。晚意方知,原来她与承涟、承淙几位少爷及一批精干管事一同赴北,潜伏近三年,就是为了将李氏连根拔起,满门覆灭。
原来她想以这意料之外的“提亲”为契机,叫李桓山、李铭靖投入她设计好的天罗地网,而若李钧宁肯“抢亲”,虽是带晚意私奔、前途未卜,却可得一线生机。
此事祁韫已与主事的戚大人定下方略,两人都不愿李钧宁折在这场血雨腥风中,早已为她与晚意开出这一条生路,已是她们所能给的极限。
唯一的前提,便是晚意愿意配合,共同演完这最后一场戏,成全这以八万辽东军性命为筹码的大局。
晚意听罢,良久垂眸不语。
灯火微晃,她眉眼温软,神色沉静,却有一种坦然直白的勇气,缓缓成形。
最终,她抬头,粲然一笑:“我若也能被人坚定选择一回,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我也想让她……”她泪落如珠,笑容清丽如雨中烟柳,“带我走。”
祁韫静静站在原地,那晚这一句“带我走”仍回响在耳边,久久不散。
她曾经是怨的吧。怨她和她一同走过风雪、共度最艰难的少时年岁,却不愿与她走至柳暗花明的白头。
怨她将血汗独自咽下,肯和她同眠一榻,却始终不肯交出一颗会哭会笑的真心。
怨她享尽她亲手维系的温柔,却从来不说那一句她日日盼望的承诺,“带你走”。
她望向窗外,冷雪覆瓦,残月如钩,寒星几点。天光明澈,清冷得像一口冰泉。想象着晚意一身红衣,和李钧宁并肩策马,奔入无边山河,去往再无束缚的天地。
祁韫仰头看着那枚月牙旁闪烁的孤星,唇角含笑,却落下一行泪。
她转身对刚刚走进房中的高福说:“半个时辰后,向李铭靖报晚意失踪。”
嘉祐十一年正月二十五日清晨,辽东边地仍沉浸在年节与大捷的喜庆中,却忽传惊变。
昨夜辽东总兵、定远侯李桓山于出城追剿悍匪途中中箭身亡,举军震动。
当晚中军一度空虚。据说李铭靖欢宴未散,得知新纳姨娘失踪,酒意上头,竟带数十骑满城搜寻,未果。待闻李钧宁亦不见踪影,登时醒悟,大怒之下急调亲兵南下追赶,竟浑然不知其父正于义州以北陷入死局。
彼时李铖安尚滞京师,无法驰援。所幸李桓山义子高嵘临危不乱,火速回中军主持大局,一面调兵稳住北防诸线,一面密遣斥候查明主帅生死,果断接掌帅印,调度有序。辽东军心稳如磐石,毫无动摇。
天明时分,李铭靖踉跄回营,已是人亡政息,局势尽失。论军功、威望与手腕,他虽是李氏亲子,却远不及高嵘,于是权力交接几乎全无波折。
十日后,朝廷急诏抵义州,授高嵘为平虏将军、行义锦二州总兵官,统辖辽东西线诸军。
与此同时,调方于甘宁抗蒙立下赫赫战功的大将唐颢入驻辽阳,掌控东线水陆要津,南北呼应,与高嵘成犄角之势。
至此,辽东军镇两权分立,三军易帜悄然完成,再无一姓遮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