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过去了整三日,祁韫本就伤未痊愈,越发避不见人。晚意要如常来伺候她上药换洗,却被挡了回去。
高福立在阶下,一脸尴尬愁苦,只说:“二爷心情不爽,这几日谁都不见。”
承淙、流昭两个热闹人更是摸不着头脑,三天两头在她窗下叫嚣挑衅,甚至拿正事来当敲门砖都敲不开她这门,只好请出大杀器——承涟出马。
谁成想承涟不需做什么,只抬声唤她一句,再轻轻一敲,门就开了。气得承淙、流昭在后头直跳脚,正要一拥而入,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掩了门,独自缓步入内。屋内药香浓重,窗扉紧闭,倒无颓败之气,反有她身上那种一贯冷冽的香味。
祁韫衣容整饬,坐在一把摇椅中,裹着层层软毯半倚半靠,偏头望向窗外,不知在想什么。阳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画出一格一格的影。
听承涟走近,她无声回望,目光清冷失神,隐隐还带泪痕。
不等承涟开口,她便垂头一声唤:“哥。”那声音,听来像极了跋涉千里后的疲惫归人,透着筋疲力尽的倦。
承涟心下也又痛又软,知她性如孤狼,受伤宁可独自躲起舔舐也不肯人前示弱,如今愿意开门,又主动唤人,已是到了撑不住的地步。
他仍是笑着一抚她肩,坐进旁边椅中:“有何难解之题,咱们一同想办法。”
祁韫三言两语把李铭靖的无理要求说罢。承涟听着,第一反应却是:这并非她解不开的难事。真叫她乱了方寸、躲在屋里避人三日的,只怕是更深一层的东西。
霎那间,朝廷宣召李氏父子入京而李桓山稳坐辽东不移;李铖安虽已领封,陛下却以“留京听用”为由,将其安置在身侧,迟迟不准离京;李铭靖与李钧宁“夺锦之仇”……半年来种种在他脑中通盘过了一遍,这才渐渐明晰。
他又思索片刻,缓言一句:“你所锥心刺骨的,不在此事棘手,恐怕是你心中已有谋算,却不忍下手。”
这一语叫祁韫登时泪如雨下,心痛加伤痛,痛得她张口掩面,气喘不止,几乎要从椅中栽下。
承涟赶忙上前将她扶住,祁韫却攥住他衣襟,艰难说出:“我……在此事上竟还想着……如何利用、做局、算计。我……我竟在算计她,算计他们……所有人……”
“难道我这辈子,就这样算计到死……”她嘶声哽咽,“为什么,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瑟若,是为瑟若吗……”
“当然是为了监国殿下。”承涟见她绝无仅有地情绪失控,已近走火入魔,忙稳声劝道,“可也不全是因她,是你那颗始终不肯低头、不甘天命的心在作祟罢了。”
“越是雄图大业,代价便越沉重。一将功成,万骨成泥。”他语气平静,却句句如锥,“这些你本就明白。只是当初踏入这局时,未曾料到,代价竟会痛到此处罢了。”
见她只默默流泪,承涟轻抚她的背,缓声劝道:“更何况,这局虽是你起,却未必全无转圜。若能保她二人一线生机,纵使算计,也未必是错。这本就是一盘死局,你已替她们寻得唯一的生门,该问心无愧才是。”
“生门……”祁韫轻声一笑,苦涩非常,“若是我,至那种境地,不如死。”
承涟却仍带笑:“你忘了父亲常说,不可替人做决定,却要替人留最大余地。生死之事,更是如此。活着,才有得选。”
这一谈不过半个时辰,承涟从容而出,对众人淡淡一句:“她无事。再给她一日,明日便好。”
次日清晨,戚宴之应祁韫所请入宅,对谈半日而出。晚间,祁韫已允人来探望,立刻挨了承淙和流昭冲进来好一通数落。
晚意虽不明就里,却总觉此事与那李铭靖脱不了干系。为数不多几次照面,那浑人总将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她身上,叫人本能生出不安。
这晚,她照例端来敷药和绷带,替祁韫清理伤口。昏黄灯下,那处箭伤虽经剖开、排脓、烧灼封口,已起一层新痂,却仍深陷成沟,泛着暗红,边缘肌肤皲裂蜷缩,落在她本就白净柔嫩的背上,更添几分触目惊心。
祁韫坐在榻上任她处置,一语不发。晚意手落在她肩胛,触到瘦得几近形销骨立的轮廓,心中一酸,泪已悄然落下,正好打在她肩上。
她这才微微一动,偏头瞧见晚意正垂眼拭泪,于是看了她一会儿。
这么多年,难得这样看她。北地半年颠沛,更少相对。如今才发现,晚意的面颊略添了几分丰润,眉眼间不似从前那般小心翼翼、哀婉多思,反倒添出几分自信安然,气息温柔闲适,像久雨后初晴的江南暮春。
许久,祁韫才开口道:“李铭靖要娶你。”
晚意的手陡然顿住,呆呆地抬头望她,仿佛难以相信有这样一句话从她口中发出。
她双唇微张,半晌无法回应,终于说:“你……你……”抿唇定了定神,才顺畅说出:“二爷没有答应。”
两人又久久无言。
晚意低头缠着绷带,动作依旧熟练,泪却一颗颗砸落,落在祁韫裸露的肩上。
祁韫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将那一面有伤痕的肩背留给她,好像她自己也需要保留一份体面,一方不被人看见的角落。
过了片刻,祁韫低声道:“我跟他说,要问过你是否愿意。”
她声音沙哑,像是费了极大力气才说出口。
“晚姐姐。”她道,“我……希望你答应。”
……………………
李铭靖得了祁韫回话,自是洋洋得意,仿佛一切早在他掌中。很快便依礼走起纳妾的程序,先遣亲信持礼帖登门,再送来文书、聘礼、绸缎首饰,皆送往晚意所居之处,礼数周全,气势浩荡。
李钧宁每日仍强撑着处理军中杂务,实则心神涣散。大哥留在京中不得回,高嵘这几日又借巡边之名屡出不归,兄妹几人各自分散,她无处可倾,只能日夜加练刀剑,仿佛只剩这件事可让她喘息。
承淙、流昭得知此事,简直如遭雷劈。承淙拧着眉一次次劝,流昭更是几乎日日在祁韫床前跪哭,骂李铭靖禽兽,求她和晚意回头。可祁韫始终不作一言,似乎早已拿定主意,心如铁石。
那一屋聘礼,晚意也未拒收,只是命人都堆进自己房里,仿佛是认命。
她还半真半假地笑,说若真进了李家,与钧宁便可日日相对,也再无闲话可传,有何不好?气得流昭直跺脚,差点一巴掌甩过去叫她清醒。
一晃便至正月二十四,晚意就要入李铭靖所备的外宅。
这晚,义州中军大营中,李桓山如常坐在灯下看书。
他出身寒微,少年时家中连油灯都点不起,没读过书,从最下等的哨兵做起,一路拼杀至今日辽东总兵、定远侯,战功赫赫,位极人臣。
打仗不过是死人堆里挣饭吃,他年轻时只觉兵刀管用,书本没用,是遇了梁侯,才懂得兵书里也藏着千变万化的道理。
当年梁述曾笑劝他:“你这把刀用得好,再配点脑子,能走得更远。”那时他在军营做苦差,梁侯却是生而贵胄、朝中权臣,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也肯彼此相惜。
两人也曾在辽河畔策马并驰,夜里对酒放歌,快意恩仇,一晃竟已二十多年。
帐外忽有脚步声,是高嵘掀帘进来,见了李桓山,先笑道:“义父果然仍手不释卷。”
“你今日又跑北边了?”李桓山放下书卷,看他一眼,语气带着欣慰,“听说你刀法练得越发纯熟,打图穆尔那仗,一人一刀,在枪弹阵中也能杀出血路。”
“可惜没砍下他的头。”高嵘笑着卸了披风,又解了领口一粒纽扣,散热敞气,姿态松弛闲雅。
他个子极高,肩背笔挺,五官冷峻端正,几个月不见,竟似又拔高了几分,是个叫人一眼就移不开的青年将才。
李桓山看着他,心中越发满意,想起初次见他那年,才齐自己腰高,却能一人独斗七八个流氓,拳头打得皮开肉绽也不肯退,那股狠劲与胆魄,一眼便叫他看中了。
这才是他认的辽东男儿。
两人正说着闲话,便听斥候来报:“报——义州东北方向传来火光,有匪徒袭扰村寨!已查明是旧日辽东匪寨幺骨山余孽,头目杜三,在虎腰堡一带烧杀劫掠,正往西北窜逃。”
李桓山一听,眼前一亮。这杜三,正是冬月间他在辽阳以北围剿的匪首,行迹狠毒,屡次脱逃。
他那时布下重围,将其一路逼往西境,本以为这老贼若不是死在雪地里,也该闯进蒙古地界被人斩了,哪料到竟在义州边上又露了头。
高嵘闻言,刚解下的披风又搭回肩头:“义父稍等,我这就去擒他。”
李桓山哈哈一笑,腾地站起:“这老狐狸跟我缠了一辈子,收尾也得我亲自来。走,咱爷俩好久没并肩走过刀口,正好出去舒筋活骨,我也瞧瞧你这小子的本事有没有长进。”
“义父是中军主帅,岂可轻动?”高嵘仍慎重道,“大哥不在,若义父真想一战,留我在营中守着也可。”
李桓山已将战甲一件件披上,摆手笑道:“宁儿、靖儿都在,出不了事。你我爷俩上阵杀匪,一来一回,不耽误。”
他说着,扣上最后一环,目光亮如霜刃:“走,咱爷俩今晚并肩杀个痛快。”
李桓山乃粗犷豪杰,心中只有军国大事,全然没注意这几日李铭靖看上了祁家的姬妾,已开口求娶为外宅。今夜,便是成其“好事”之时。
他口中那位“靖儿”,此刻正在家中设宴,邀了几位至交好友摆酒庆贺,等着新姨娘过门。而“宁儿”早已气冲斗牛、悲愤欲狂,趁夜悄悄翻进祁宅后院。
她已忍无可忍,要亲口问一问晚意,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把她当成什么人?又把自己当成什么人?